檮杌瘋掉了。


    水晶龍宮被他拆得支離破碎,玉林的地差點沒被他翻過來,繁花穀裏僅剩滿地殘花,連地府也被他大鬧一番。


    沒有!沒有!沒有!這裏沒有!那裏也沒有!到處都沒有!


    “白玉!上官白玉……你這個騙子!騙子!”


    你不要擔心我,我不會不見,我還要跟你一起吃小桃戊他們結出來的黑桃子呢。


    言猶在耳。


    她騙了他。


    言猶在耳!


    她說,她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她說,她不會不見。


    笑著說這番話的人兒措手不及地化成虛無,連他都沒弄懂她是怎麽從他手中溜掉,當他睜開眼,山洞裏隻剩下他。


    一開始,他以為她在跟他玩,開個小玩笑,她把自己藏起來,就是要看他嚇得驚慌失措,等他洞裏洞外跑遍了,奔出滿頭大汗,她才會跳出來,吐吐粉舌,笑得又調皮又抱歉,抱住他,跟他說對不起,跟他說……


    我不是就在這裏嗎?


    他等著,故意不順從她的惡作劇,不要讓她看見焦慮的他,所以他佯裝一副不心急的酷樣。


    他等著,要她自覺無趣,摸摸可愛的鼻頭,自己從藏匿處走出來,重新窩回他身邊。


    他等著。


    她沒有回來。


    他握緊拳,等著。


    她還是沒有回來。


    她不見了,像他深深恐懼的那樣,被透明吞噬。


    然後,他發狂了,用力嘶吼,咆哮著她的名字,開始瘋狂找她。


    我,上官白玉,絕不會離開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的名字在我的掌心,而我,在你這裏。


    闖進龍宮,同敖雍討白玉,被吵醒的敖雍一臉昏沉,沒聽仔細,以為檮杌要什麽“玉”,玉他是沒有啦,但海底珠寶很多,可以叫人捧一整箱的珍珠珊瑚送他,檮杌火紅的眼流露出失望至極的殺氣,將那箱珍寶翻到敖雍臉上,瞬間驚醒的敖雍動怒,和他打了起來。


    殺往地府,要文判官將白玉交出來,文判官歎息得比他還大聲,無奈地搖頭道:“檮杌兄,我才是那個要向你討人的對象好嗎?你打傷我家鬼差,劫走天女,讓我對上頭不好交代……”


    話僅止於此,毫無耐性的檮杌撲殺過來,向來溫文儒雅的文判官柀打到變臉反擊,武判官隨後趕至,加入混戰,一妖兩鬼,打得地府煙硝彌漫,連枉死城都垮掉半座。


    可是,他沒有找到她。


    他找不到她……


    “白玉……”


    她的名字,他已經數不出來喊過多少遍,他曾經咒罵過她,罵她是騙子,咬牙切齒地迸出這兩個字,但是更多的時候,他是嗚咽著低低喃道。


    白玉。


    你去哪裏了?為什麽不見蹤影?你說過的話是騙我罷了嗎?白玉!


    檮杌漫無目的奔波,找她找得快要發狂,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飛了多久、跑了多遠,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做。


    檮杌停下腳步,竟發覺自己站在上官白玉生前的房門口發怔。


    他怎麽又來到這裏?


    這裏他已經來過無數次,同樣沒有上官白玉。她死去,離開她的家,之後便是一直在他身邊,偶爾她會央求他帶她回來,悄悄地看看父親、看看丁香、看看大家。


    他為什麽又來到這裏浪費時間?他現在應該繼續去尋找她……


    檮杌轉身,正要走,上官初的身影從不遠處走來,換做是以前她還在的話,瞧見爹親定會飛奔過去,像個小女孩一般,跟在爹親身後,偷偷地拉住爹親的衣角,聊慰思念之情。


    但他不是上官白玉,不會有上官白玉對上官初的親情。


    他定定看著上官初打開她的房門,跨入,房裏的擺設與上官白玉在世時沒有差異,上官初保留著愛女生前一景一物,丁香也天天來打掃,桌上花瓶裏的花新鮮嬌豔,是今早才插上的,就連房裏熟悉的淡香仍舊繚繞,檮杌不由自主地跟進去,踏進屋內。


    上官初隨意由書架上取出書籍翻閱,上頭有上官白玉的字跡,她讀過後,總習慣在書側寫下感想,有時是一句詩,有時是短短幾字,上官初好珍惜地看著,麵露微笑。


    檮杌蹙眉。


    為什麽?


    為什麽上官初還笑得出來?


    白玉死時,上官初不是還哭得淅瀝嘩啦,要死要活的?他不是永遠都見不到白玉了?他為什麽沒哭?為什麽一臉平靜?為什麽沒像他現在幾乎快要瘋掉般的焦躁不安?!


    檮杌忘了要隱形,他刷的旋身,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上官初背後,陰鷙的妖顏駭人恐怖。


    “你為什麽在笑?!”


    沉吼的聲音嚇得上官初立即回首,看見檮杌妖異的五官,他大步後退,撞到書架才停住,檮杌逼近,唇畔獠牙雪白刺眼。


    “你笑什麽?!因為白玉回到你身邊嗎?!她在哪裏?!把她交出來!”檮杌以為上官初的喜悅來自於上官白玉回到上官府,對,有可能,這裏是上官白玉的家,她對這裏念念不忘,說不定她瞞著他回來了,然後被上官初藏起來!


    “白、白玉?”上官初一怔。眼前男人是陌生的,他沒有見過他,但他提及白玉,立刻讓上官初聯想到白玉托夢那夜,站在她身後的男性黑影,巨大而壓迫,如同此時。


    從趙大夫、丁香與汪廷宇夢境中拚湊出來的訊息,那男人叫檮杌,是白玉往佛寺上香途中救回來的妖物,而這隻妖物,帶走了他女兒的魂魄。


    “你是……檮杌?”上官初不確定地喚。


    “白玉在哪裏?!”檮杌一把扣住他的咽喉,狠狠勒住,眯細的眸充滿暴戾和血絲。


    從上官白玉消失之日起,他沒有合過眼,他根本無法入睡,他被上官白玉養刁了胃口,非得枕在她柔軟身子旁,讓她撫摸著他的發絲,或許說些話,或許唱首曲兒,或許兩人激烈雲雨過後,他就能噙著滿足的笑,閉起眼,讓她的馨香包覆他。如今失去那些,他的生活頓時翻天覆地。


    “白玉?她不是跟著你了嗎?難道……白玉怎麽了?!”上官初應該要恐懼檮杌銳利的長爪,但他忘了要害怕,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憂心愛女的情況,反過來捉住檮杌的手追問。


    “……”檮杌無法回答上官初這個問題。


    她一直跟著他,一直。


    她怎麽了?


    他不知道……


    她怎麽了?!


    “檮杌,白玉人呢?!”上官初氣急敗壞,追問這個答應要顧好他女兒,現在卻反過來向他討人的男人!


    “……她不見了。”檮杌把在上官初脖子上的手微微撥顫,緩緩垂下,在腿邊忿恨地掄握,吐出這四個字耗費他好大力量。


    這是他不敢承認的事實,她不見了,不是食言棄他而去,不是惡作劇逗弄他,不是小小的頑皮,不是玩笑……


    “她不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在哪裏……我找不到她……”檮杌痛苦的呻吟,不曾在任何人麵前流露出的恐懼再也藏不住。眼前這個男人,與他一樣深愛著上官白玉,他會懂他的惶恐和害怕……


    他曾經旁觀冷覷上官初失去愛女的劇痛,他不知道“失去”竟是那麽疼痛的事!


    好痛,難怪上官初當初會哭成那般可笑的模樣。


    好痛,難怪上官初之後好久好久光提到上官白玉的名字,就會紅了眼眶。


    好痛……


    “白玉不見了?怎會這樣?!你快點將前因後果全告訴我!”


    上官初拉來椅子,兩人坐定,檮杌原先有些遲疑,除了上官白玉之外,他沒有和任何人好好談過話,特別還是“人類”。他應該在確定白玉不在這裏時就掉頭走人,繼續漫無目的尋找她,而不是被上官初拉著坐下,說著無關緊要的“前因後果”。


    他怕自己開口時,說出來的是恐懼,失去上官白玉的恐懼,他不想讓上官初這個路人看見他的軟弱。


    上官初沒有催促他,好有耐心的等待,上官白玉有遺傳自他的渾圓雙眼和微挺鼻梁,雖然相似度不大,上官白玉的眼睛大些,鼻梁纖細些……他好想念她,想念到看著上官初,眼前浮現的竟是白玉……


    檮杌深深吸氣,開口說出第一句,第二句就變得容易許多,雖然偶爾他會微哽,上官初會靜靜等他平息,再繼續下去。


    他從最初白玉在林裏看見他開始說起,白玉是如何掩護他,如何將他藏在房裏,如何瞞著上官府眾人豢養著他,如何用她過度泛濫的慈悲心一次又一次縱容他,如何用她的笑容害他對她成癮,再地無法戒掉,如何細聲央求,要他取下她的骨,為他治愈傷口,如何牽著他走過處處美景,如何甜膩著嗓告訴他,她不會離開他,如何令他絕望地消失在他懷裏……


    “白玉不會隨隨便便拋下你,我上官初的女兒不是始亂終棄的混蛋!”上官初聽罷,作出結論。


    “我知道……”


    “她一定是無法抵抗,就像她死掉那一回,她不想死,偏偏壽命終止,這次她絕對也是不想走,卻不得不走。”


    “我去地府找過,她不在那裏。”沒有人帶走她,她是在他懷裏消失不見的。


    “但你說過,我家白玉是……天女轉世,她那時若是被鬼差帶走,一到地府也會被那個叫……月讀的神帶回天庭。”上官初真佩服自己還能口氣平穩的和檮杌商討對策。


    天女?他家竟然有個天女……好吧,剛聽見時,他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他家白玉生性善良,從小便是如此,他隻以為女兒心軟慈悲,原來是有緣故的。


    “可是月讀在她麵前出現過,但他沒有帶走她……”檮杌正要反駁,卻驚覺異處。不對,白玉就是在遇見月讀的同一天讓他看見她逐漸透明的景象,在流雲泉畔,是警訊。


    月讀!


    能從他身邊無聲無息帶走她,隻有月讀!


    “看來,有一點頭緒。”上官初起身。“走吧,先跟我去吃頓午膳。”


    吃午膳?誰有那種閑工夫!


    “你很多天沒吃沒喝沒睡了吧?”上官初看見檮杌的疲倦。


    “我不吃也不會餓死。”他是凶獸,食物並非絕對必需品,他吃,純粹隻是樂趣。


    “但不吃還是會餓吧。”上官初像個慈父。“我知道你心急想找回白玉,但是,接下來或許還有硬仗等著你,你不先養精蓄銳,怎有辦法去搶人呢?”


    “我還撐得住。”檮杌並不想浪費時間休息。


    “女婿呀。”上官初拍拍檮杌,從他眼中瞧見的,不是意氣風發的凶獸,隻是一個急到快要瘋掉的男人,他看起來好憔悴,又無助又茫然,每回提到攸關白玉不見的字眼,他就必須掄緊雙拳才能擠出話,若不是他有身為霸妖的驕傲,他看來就像快哭了一樣。


    若找不回白玉,這個男人一定會喪失理智,他不隻會悲傷,還會遷怒,憤世嫉俗地破壞一切,他會成為禍害,恨不得毀天滅地的大禍害。


    女婿?


    這兩個字對檮杌來說非常陌生,不過他當然知道它們代表的意思……女兒的丈夫。


    女兒的……丈夫。


    還真順耳,若不是現在檮杌的心情沒辦法好起來,他一定會為這兩字哇哈哈大笑三聲。


    “你心急白玉,我何嚐不是,但在我們人間,有句話是這麽說的……‘吃飽好辦事’。你現在又累又倦,你準備這樣去跟月讀拚呀?”


    沒錯,月讀不是軟腳蝦,渾沌被囚的事還曆曆在目,若白玉真是月讀帶走的,他要從月讀手中搶人,要有更多更多的體力。


    “……走!去吃飯!”


    吃飽好辦事!


    檮杌不用人三催四請,扯著上官初,直奔飯廳。


    仙雲嫋嫋,白霧茫茫,天山之巔,月讀盤腿靜坐於一池青蓮中央,琉璃形光自他身上迸散,柔和而祥瑞,他閉目,雙手結印,淡白色長睫覆蓋雙眸,白發與自霧融合為一,直到檮杌闖入,打破天山清寧,那雙眸也未曾張開。


    “月讀!”伴隨著巨大的黑翼振翅聲,是無禮的咆吼。“你給我滾出來!”這句話是多餘的,月讀自始至終並未藏頭縮尾,他就在最醒目顯眼的地方打坐。


    月讀不意外他的到來,這一切,早在掌握之中。


    檮杌殺到蓮池前方,毫不客氣就先送出一掌。


    月讀沒閃沒躲,蓮上的身影迎戰這記掌風,他右掌輕翻,接下掌風,順勢一旋,剛與柔的力道相互抗衡,最後勢均力敵,在兩人麵前產生爆裂,嗆人的煙硝大量竄起。


    月讀自蓮上站起,不待檮杌說明出掌攻擊他的緣由,先開口,語氣和他此時平靜淡然的眼光如出一轍。


    “無瑕不在我這裏。”他知道檮杌為何而來。


    “除了你以外,沒有哪個家夥膽敢從我身旁搶走她!”


    “無瑕不在我這裏。”月讀仍是一號表情,一號口吻,說著同樣的字句。


    “少說廢話!神說的話能聽,狗屎都能吃!”檮杌對神不存敬意,不像人類虔誠跪地膜拜祂們,他和神族是死敵,犯不著有禮。


    月讀麵對檮杌第二回的攻擊采取不戀戰的態度,以身化雲,檮杌的拳頭隻揮到無形雲煙,硬拳與雲霧相交,檮杌占不到便宜,就算出拳再重再狠,一揮去,煙消雲散,下一刻又聚合成形。


    “孬種!站出來跟我打呀!”可惡!揍不到!


    “你不用白費力氣,無論是尋找無瑕,抑或是現在發泄般地使用暴力。”月讀清淺悅耳的嗓,卻顯得無比冷淡。


    “什麽叫我不用白費力氣尋找她?!是因為你把她藏起來了吧?!”混蛋,一定是!


    “無瑕已經魂飛魄散。”


    那麽清淺的嗓音,竟然帶來巨雷般的震撼,轟得檮杌全身僵硬,腦袋一片空白。


    “你說什麽?”檮杌咬得牙關俱痛,先是擠出沉狺的四字,用力抽息吐息,額際青筋跳動不止,雙眼充斥暴怒血紅,扯喉惡聲吼道:“你他娘的到底在說什麽?!魂飛魄散?!什麽叫魂飛魄散?!”


    穢語並不能讓月讀的神情產生變化,就連訴說著親妹的消逝,他也沒有悲傷、難過及惋惜。


    天若有情,天亦老,偏偏天最無情,才能冷眼俯睨世間悲喜。


    “無瑕從她決定跟隨你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這個結局,若當初你沒有妄自帶走她的魂魄,她今天已能回歸神職,無瑕悖逆正道,魂飛魄散的後果,也是她的業。”


    月讀曾想扭轉此一情況,他親自找上上官白玉,就是已知她時日無多,若她願意隨他歸天,尚有補救機會,然而她仍選擇了檮杌,等同選擇了死亡,永永遠遠的死亡。


    “神、人、妖、鬼的魂魄構成並不相同,人、妖有三魂七魄,三魂即胎光、爽靈、幽精,或稱天魂、地魂、人魂,七魄有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毐、除穢、臭肺,亦可稱為喜、怒、哀、懼、愛、惡、欲。神卻不同,我們隻有一魂兩魄,這樣的靈體純淨無垢,卻也不容太多邪氣汙染,所以當肉身一死,魂魄領往地府,便立即由天人接回天界,仙山的靈氣能讓神魂凝聚,但是無瑕沒有回天界,她用僅存的一魂兩魄跟著你,在你強大的邪氣下,逐步消耗殆盡,她會魂飛魄散,不需要意外。”


    月讀毫無感情,平鋪直敘的口吻激怒了檮杌。


    “你為什麽還能像在說別人家死了一條狗一樣冷淡?!為什麽還能像在背書一樣說著她會魂飛魄散不需要意外?!她是你妹妹!”沒有半點心痛,沒有半分難舍,他說著上官白玉的消失,隻是淡淡的,眉峰沒挑,眼神沒黯,口氣也漠然得令人憤怒。


    “生與死,本是天綱循環,今日之生,明日之死,皆早有定數,為何生,為何死,自有道理,生又何喜,死又何悲。”月讀的形影重新聚於蓮池之上,祥光慈目,卻說著無情的話。


    曾經,在他算出無瑕的死劫時,他心頭顫了顫,閃過疼痛,但也僅止於短短一瞬,他不會為無瑕感到可惜遺憾,生死有命,她的消逝,代表著她責任已了。她是看守天池的天女,龍子難養,龍神幼子的存活率相當低,天池蓄聚著仙泉,適合龍子成長,龍父龍母便將幼子產於天池,交由無瑕照顧,待歲足,龍子抵抗力增強,便由龍父龍母接回,如今,她毋需再守著此一職責,得到永世寧靜。


    “無瑕元靈雖滅,但她將會化為雨露、化為清風,滋潤大地,檮杌,你何不看破?”


    最好是能看破啦!檮杌越聽越火大、越聽越刺耳。


    化為雨露?化為清風?那不等於跟個屁一樣嗎?!看不見,摸不著,不能抱在懷裏,不能親,不能聽見她說話唱歌,那有何意義?!


    “住口,不要跟我說那些渾話。”檮杌神色陰寒。“我隻想知道,有什麽方法能救回她?”其他廢話就省省吧!


    “沒有。”月讀淡然回道。


    這兩字,徹底激怒檮杌。


    他仰天咆哮,扯長了頸,青筋全數浮現,一頭黑發淩亂狂舞,獠牙及利爪不斷增長,他在恢複凶獸真正的模樣,更貼近“獸”的模樣,雙臂肌理憤張糾結了足足兩倍,魁梧身形嚇人,他魔性迸發,齜牙咧嘴,黑霧像巨蟒纏繞在他身軀上,黑翼拂動,狂風大作,他惡狠狠地瞪向月讀,下一瞬,移形換影馳過蓮池,一把撈住月讀的飄飄白袂,月讀微微吃驚,正欲還擊,檮杌一拳打穿他的護體白霧,直勾勾在他右頰烙下重擊,月讀第一次明了到“痛”的滋味。


    “雨露?!清風?!當你渴望見到她時,一場雨兜頭淋下來你就爽了嗎?!當你想擁抱她時,一陣風吹過來你就滿足了嗎?!”檮杌一拳又一拳,嘴裏邊吼著,但打到第五拳時,月讀從他手裏化為一陣煙,讓他揮空。


    月讀在他後側聚合成形,被他打中的部分已經不見血絲,臉上亦沒有慍色,隻是瞅著他,眸光複雜。


    檮杌一轉身,凶性未減,追上月讀,月讀不再坐以待斃,出手相抗。


    凶獸之所以可畏,不隻是他們集汙穢陰霾而生,不隻是他們思維道德毫無慈善,更因為他們的力量強大到足以與神族抗衡!


    檮杌的攻擊被月讀一一化解,同樣的,月讀的反擊對檮杌不造成任何威脅。


    “我跟你不一樣!我沒辦法對著該死的雨露清風自我說服她還在身邊!她滋不滋潤大地與我何幹?!她再也滋潤不到我這件事才會讓我憤怒!”檮杌越憤怒,力量越激進,身上的黑霧幾乎要吞噬掉天山,他剛在上官家吃得飽飽的,現在體力充沛,用來打神絕對足夠!


    “何苦偏執。”月讀無法理解檮杌的暴怒。生死之於他,確實淡薄如水,他不會因為有人生而笑、有人死而悲,即便是親妹亦然。偏執,隻會讓自己陷入失控境地,如同檮杌此時,憤怒使他喪失理智……雖然原本理智這兩字套在檮杌頭上就相當突兀。


    “叫我像你這樣冷眼旁觀,我情願去死!”在死之前,也要多揍月讀幾拳替白玉出口氣!


    四凶之中,渾沌會是唯一被囚於鋼石的,在於渾沌自恃法力強大,三不五時上天界玩玩鬧鬧,更喜愛在人間興風作浪,撩弄人類脆弱的黑暗麵,引發人界無數場血腥戰役,讓人類自相殘殺,他再從中吸取更多甜美的陰霾,但檮杌不同,他擁有與渾沌相似的力量,卻不欺負弱小……無關善不善良,而是他懶得欺負,他不屑與弱者動武,他情願將時間花費在敖雍這類大尾龍神身上才更有樂趣。


    但失去上官白玉,檮杌會瘋掉,然後,會變得比渾沌更棘手。


    一隻瘋狂的凶獸,不會再有顧忌,不會再心軟,因為他胸口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已經死去。


    月讀不認為此時檮杌還聽得進去半句勸阻,他撥開檮杌的爪,送出一掌,擊向檮杌肩胛,檮杌咬牙接下,並在同時還他一掌。


    白霧激濺,黑霧狂竄,雙雙都被反彈到數尺之遠,檮杌肩胛被打穿,而月讀的腹部煙雲彌漫,隱約可見一處大洞,彼此皆受重創,但也都迅速恢複,月讀恢複速度略勝一籌,當他腹間傷處複原,檮杌的肩胛仍處於半裂狀態,血肉模糊,月讀看見那幾截細骨,那是屬於上官白玉所有,很快的,骨肉包覆住它們,月讀以為檮杌在傷口全數治愈後又會殺過來,便以輕煙環繞周身,準備製衡他的攻勢,檮杌卻轉身閃人。


    “檮杌,你要去哪?”月讀不放心任由盛怒中的檮杌離去,難保他不會遷怒傷害沿途行經的人事物。


    檮杌一掌掃向天山蓮池,滿池清冷泉水被轟濺四散,蓮花蓮葉被打成殘枝落葉,月讀沒避開如驟雨降下的水泉,由它淋濕一身,檮杌冷冷一瞥,回得好酸:“我要去找能救回白玉的方法,而你,就在這裏享受雨露清風滋潤吧!”


    “我說過,沒有辦法救回無瑕。”循著天道,沒有任何辦法,該消逝便要消逝,無關情理、無關道義。


    “有!我可以回到過去,回到白玉還沒消失之前!”一隻凶獸要扭曲時空,回過去,到未來,都很容易!


    “然後呢?她沒消失,你就願意放手讓她回歸神職?還是像之前那樣,霸道地要她拖著一魂兩魄跟著你,再一次魂飛魄散?”月讀清冷再問。


    檮杌被問倒了。


    要他放手,決計做不到,要她再一次在他眼前煙消雲散,他舍不得。


    檮杌惡狠狠地瞪著問出難題的月讀,卻回答不了他。


    “還有一個可行的辦法。”


    兩人中,先開口的竟是月讀,那個從頭到尾都將“沒方法”掛在嘴邊的家夥,不然他之前說“沒有”是說心酸的嗎?!


    “你還有辦法?!快說!”檮杌飛奔到月讀麵前急迫地問,暫時不跟他計較他剛剛嘴硬騙他的過節。


    “以定魂珠收集飄遊破碎的散魂,再以強大約兩魂四魄灌注其中,穩住散魂七七四十九天,隻要三魂六魄相互不排斥,就能將無瑕帶回來,並且解決她隻有一魂兩魄的難題。”月讀沒說的是,若無瑕接受其他人的魂魄,她就失去最純淨的仙魂,等於……她無法成仙,從此喪失了仙格,隻能淪為和檮杌一般的妖。


    聽起來怪容易的,短短六句話而已:收集散魂、兩魂四魄灌注其中、七七四十九天、相互不排斥、帶回無瑕,也就是白玉、解決難題!


    檮杌越聽越樂,久違的笑容回來了。“你早說嘛!浪費我那麽多時間在打你,好了,不囉唆,我去收集白玉的散魂先!”


    咻。檮杌跑掉了,一溜煙地。


    月讀靜默半晌,看著檮杌消失的方向,連眼都還沒眨,檮杌咻地又回來。


    “定魂珠要去哪裏拿?”他忘了先問清楚,太心急了,一知道有方法能救她,他就忙著想盡快去做,都跑到半路才又想起沒有定魂珠,就沒法子收齊散魂,嘖。


    “定魂珠是小事,你應該先聽我說完。”月讀歎氣,沒看過這麽猴急的人,就不能好好聽人說話嗎?


    “你不是囉唆完了?!”還有什麽沒交代的?


    “無瑕的散魂,飄散在天地之間,要全數收集齊絕非易事。”不是月讀想潑檮杌冷水,而是檮杌一臉笑得得意,好似幾日內就能將無瑕救回來一般,他必須跟檮杌說清楚,以免當檮杌了解這是件多困難的事之後,又跑到天山來暴怒發狂,打殘他一池蓮花。“所有她去過的地方、想去的地方,之前的無瑕,後來的白玉,她的意念四散,你必須一點一滴全收集齊,隻要有缺,就算給你百顆定魂珠也沒用。”


    “這容易。”無論上天下海,他每個地方都會跑遍,絕不遺漏。


    “若你真能收齊,我佩服你。”月讀淡笑,一發覺自己因檮杌堅定想救回無瑕的決心而露出微笑,不禁微怔。他不該覺得欣慰,他在幫忙檮杌逆天,妄想逆轉天綱,助該散滅的無瑕找尋生路。


    不該呀……


    神,不該有私心。


    但他告訴檮杌的這個方法非常困難,他不認為檮杌能達成,雖然他是希望檮杌做到……然而,好難,檮杌若聽罷,決定放棄,他也不會意外。


    “收齊散魂,接著你必須找到強大的兩魂四魄,所謂強大……例如你,例如渾沌。”月讀繼續說著困難之處。


    “我?渾沌?你是說,我和渾沌的兩魂四魄就行?”


    “如果單取其中一隻的兩魂四魄,即便是四凶的你們,也無法維持生命,最好是一人一魂兩魄,傷害最小,三魂中又以‘胎光’最佳,它代表著太清陽和之氣,與無瑕的本質接近,較不易排斥。”


    “我和渾沌的可以,那麽窮奇和饕餮的也可以?”找上渾沌討比較有難度,大概得拚個死活,換成窮奇和饕餮就容易許多。單論力量,渾沌與他不相上下,窮奇及饕餮那兩隻女性體的凶獸自然較男性體弱一些,他雖然從不欺負弱小,但為了白玉,他可以破例。


    月讀輕輕搖頭。“窮奇與饕餮是陰魂,要鎮住無瑕的魂魄,以陽魂效果更好。”


    “對了,渾沌出來了沒?”要是還關在鋼石裏,他就得先想辦法將渾沌給弄出來。


    月讀頷首,卻沒再多說半字。


    “我知道了。”檮杌已經下定決心,自己的那一魂兩魄,什麽時候要取走都行,渾沌的那部分,他就算是去搶,也要搶過來,了不起便是和渾沌大戰三年五載,說什麽都要得到手!


    “若你或渾沌的魂魄與無瑕相斥,你就必須再找尋其他同樣強大的魂魄。也許,第三個人;也許,第十個人;也許你終其一生都找不到,也許,你會被其他更強的妖魔反過來殺害,這後果,你自己要考慮清楚。”


    真吵,他都說他知道了嘛,還嘮嘮叨叨吠什麽呀?!


    檮杌向月讀攤掌索討消息。“定魂珠哪裏拿得到?”


    月讀的掌心中變出一顆剔透珠子。“我有。”


    呿!早點拿出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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