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賈政對著林如海續娶一事倒無別念,隻想著此是人之常情而已。賈母想起女兒來,心中自然很不舒服,但也無計可施。且不說高門大戶,即便是平頭百姓也沒有誰家丈母娘能攔著女婿再娶的,傳出去都是貽笑大方。賈母積鬱,幸好湘雲過來,倒也解得些許愁悶。真論起青梅竹馬,寶玉與湘雲在一起的日子比著黛玉要早多了。既然林如海這般不遺餘力想與榮府撇清關係,賈母也不便再去拿熱臉蹭冷屁股去,況且黛玉終歸是賈敏親生女兒,這層血脈之親任他林家如何疏遠也是抹不掉的,將來黛玉說親,念在她親母的份上,自己這個做外祖母說句話也有分量。


    王夫人當夜與賈政同席,聽著林如海來了如此這般,心中倒鬆了一口氣,心中不由嘲笑賈母是燒火棍子一頭熱,這林家顯然是不想再把閨女留在賈家了,如此正好,隻要林黛玉不嫁給寶玉,自己倒願意做個慈愛的舅母。因著她心情大好,便對著賈政刻意逢迎起來,隻是賈政的心思早被趙姨娘調/教的野了,王夫人見他敷衍,有苦說不出,隻心中暗恨不已。


    因為元春省親在即,榮府整個春節也未得好生過。因為府裏出了皇妃,自然比起以往尊貴,王夫人與鳳姐兒兩個春風得意,除了請人吃酒便是被請出門。賈母年高,又自持身份,不耐煩應酬,除了見見諸位世家交好並幾位一等誥命,平時隻帶著寶玉、湘雲、寶釵、探春等吃酒看戲。除夕之夜,賈母帶著兒子媳婦等祭祖畢,正要像往常一樣,等著尤瀟瀟侍候著一同往西府裏去。賈敬卻道,連年擾了老太太安,不如今年自留於家守夜吃團圓飯。話雖是好聽,意思卻是不客氣,明擺著不肯再與西府吃一桌飯。賈母雖向來以族裏的老祖宗自居,但是當著賈敬的麵也不敢拿大,畢竟寧府才是長房長孫,見了他這般,也隻好笑道:“你說的極是,府裏忙著祖宗的事,倒要好好守著。”賈珍與尤瀟瀟送到門外,又說了送例菜等事,便回來了。到了初一,賈敬又帶著兒子、孫子等去給賈母拜了年,圓了禮節就罷了。榮府裏人人歡天喜地,隻有大房裏諸人渾然不覺。賈赦向來不受賈母待見,跟著假正經兄弟也玩不到一起,除夕陪了賈母一宿,初一中午吃了團圓飯就自回自己院子裏帶領自家人飲酒作樂。而邢夫人也懶得去瞧王夫人得瑟,自然也隨著賈赦一起,等著過了初三索性就帶迎春、賈琮往寧府裏走親戚去了。


    寧府裏雖說未像榮府那般車水馬龍,但來的都是一家子骨肉,比旁人家都熱鬧許多。臘月二十三,賈蓉從了國子監回來,因著陳頤梁喪父,深知他回去也是冷冷清清,便早早打發小廝跟尤瀟瀟說了,叫接了陳母到府裏來過年。又因為賈芸正在給大簡書院種花栽草,格外盡心,賈珍連忙也就留在府中,尤瀟瀟便有意打發了銀蝶去接了卜氏過來。再如賈菱、賈菖等在書院裏學習的族中子弟,自然也願意借機與寧府親近,便都留了下來。加上客居的林如海與黛玉,在家族團年宴中已經算是十分熱鬧了。外頭布的是圓桌,賈敬與林如海上座,賈珍、賈蓉、陳頤梁、賈芸等順勢排下。因著一桌子都是讀書人,賈敬不免問些國子監裏先生如何教授的話。賈蓉站起來規規矩矩答了,林如海笑道:“此地讀書雖是難得,老師們學問雖深,但還是要看個人造化的。”賈敬笑道:“你們姑老爺是當年的探花郎,這般教誨你們也要牢記才是。”說罷,又笑道:“不是我自誇,我這個孫子是極肯下功夫的。”那賈蓉自讀書來,第一次聽祖父這般誇獎,又是當著父親同學一桌子人,不由略有些麵薄。賈珍瞧了,心中卻是萬分欣慰,起身給老子倒了一杯酒,讓賈蓉跪著敬了。因著滿桌子都是賈家人,隻襯著陳頤梁一個外姓,林如海早聽說他天賦極好,如今又見他沉穩大氣,知道是個能耐的,不由也有幾分惜才愛才之心。眾人說些錦繡文章之事,賈珍雖是不甚通,但也願意聽著,見賈蓉形容認真,又想起秦可卿之事快過了一年,也該張羅著給他續娶的事了。裏屋內,門前用著一架喜鵲跳梅梢的十二扇屏風隔開來,尤瀟瀟自是主位,帶著諸位嫂子、姑娘們坐席,因著大家都是率性人,在一起說說笑笑倒不拘束,到後來多吃了幾杯酒,更是唱啊笑啊鬧起來。外頭聽見裏頭一片春光燦爛,也都紛紛舉杯暢飲。到了後半夜,外頭照例放了煙火,眾人出去細細觀賞了一番方散。


    到了初三,林如海親自帶著黛玉去了一趟榮府給賈母請安。賈母先抱著叫了一頓心肝兒肉兒的,又給了私房裏存的一匣子東珠首飾,摟著黛玉說道那屋子一直給她好好照料著呢,大正月裏姐姐妹妹們都在,便苦留黛玉住幾日再走。黛玉的為人向來是個麵慈心軟的,礙不過外祖母的情麵要答應,俏眉卻在旁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裳悄聲道:“老爺初五便要帶姑娘回咱們宅子裏呢,到時候也得姑娘幫忙張羅著呢。”黛玉聽了,自然不忍心拋了爹爹一人,連忙婉拒了。賈母見了她這般,知道外孫女一心一意跟著親父了,便又道:“唉,既然如此,橫豎一個城裏頭,想見倒也容易,隻是我得囑咐你一句,姑老爺前些日子說要續娶一房……你回去休怕,若有人敢薄待你,隻管來告訴我,老祖宗給你做主!”黛玉還是第一次聽著父親打算續弦,不由也有些呆,又見賈母這般說了,心裏更忐忑起來,極怕這個繼母為人不善。俏眉在旁聽著,想著老爺先頭的囑咐果然不錯,幸好自己跟著黛玉來。等出了門見黛玉悶悶不樂,便說道:“姑娘是怎麽了?老爺即便再娶一房,姑娘也是咱們林家的大小姐,誰人敢小瞧呢。”黛玉自來心細如發,聽著俏眉這般寬慰,倒也不好無動於衷,隻笑了笑,然後乖乖跟著父親又回了寧府去。


    卻說國子監裏學業苛刻,臘月二十三放了假來,正月初六便都要上學去。尤瀟瀟見狀索性就把陳氏母子留在府裏,在書院旁辟了一個小院兒給他們母子住。陳母實在不願意麻煩,還是尤瀟瀟勸道:“陳嫂子你回家去清鍋冷灶的,倒不如就在咱們這裏住幾日,等著一塊再送他們年後上學去。”陳母見她誠心,反不好再推托。一日,賈敬招了他二人來,一一考校了功課,見都獲益匪淺,便十分滿意,正要誇讚幾句,賈蓉又道:“學裏的師傅叫陳兄預備年後的會試,陳兄倒想再緩一年,老爺給勸勸吧。”那國子監裏除了吸納舉人,便是貴族世家,賈蓉與陳頤梁本無功名在身,因著進了國子監,便能隨著進春闈,這也是一些平常人家掙破頭也要進國子監的緣由。隻是,大門疏通了關係還能進,若本身無功名,再沒有課業師傅舉薦,想參加春闈也不是那麽容易的。陳頤梁剛進學沒有半年,原先也是白丁一個,竟得老儒們如此青眼,可見天賦奇佳。


    賈敬聽了,待要說話,隻見陳頤梁躬身道:“學生愚鈍,老師實在是高看了。”彼時賈珍在座,聽著這話正要開口,賈敬卻是知道兒子的脾性,想必此時對著旁人家的孩子又妒又羨,恐怕要拿孫子做筏子,便擺了擺手道:“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子修你的學問自來是出類拔萃的,倒不必妄自菲薄,你師傅既推薦你,想必也是好意,你不可拂他。”然後又對賈蓉笑道:“蓉兒且不要急,勤能補拙,你也不可失了進取之意,到了時候兒師傅自然也會點撥你的。”賈珍見老子把話都說完了,倒也不好意思再訓兒子,隻跟著道:“子修你隻管去考就是了,也不辜負你母親苦心教導你一場。”賈敬見陳頤梁麵上還有猶豫之色,便笑道:“你可是心裏在想我賈家送了你去國子監,自己家兒孫倒沒有你出息,怕我們心裏頭不痛快?”陳頤梁聽了,忙道:“學生萬萬不敢如此做想。”


    賈敬微微一笑,也不戳破他,隻道:“也罷,總歸是你自己的事,還是要你自己拿主意。話說我賈家送你進國子監也不是全無目的,你是大簡書院裏出來的,若是能一考成名,倒能好好帶動族中子弟,咱們書院往後也有了名氣,不枉我等經營一場。另一點,也是期望著你日後邁入仕途,春風得意之時也能照拂世親一二。”陳頤梁聽得此話敞亮,是推心置腹之言,原有的一些擔憂不由得煙消雲散,恭敬道:“老師大恩,學生自是銜草結環以報之。”賈敬見他通透,便不肯再多言。


    到了初五,打牆動土,正是林如海攜女歸宅的日子。管家林貴早早在寧國府大門外迎著,黛玉的軟尼轎子則抬進了二門,幾個婆子規規矩矩守在旁,見了黛玉出來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姑娘。”然後替她挽起轎簾來,俏眉與雪雁連忙攙著黛玉走進去。尤瀟瀟與惜春等送到垂花門,笑容滿麵囑咐了以後定要常來逛逛,俏眉微笑著為黛玉放下轎簾,婆子們早將黛玉的幾個箱籠搬起來,一發兒走了。林如海在府門外等著黛玉的轎子出了門,才對賈珍道:“這幾日對賢侄多加叨擾,以後回府擺席另謝!”賈珍忙道:“姑老爺折煞小侄了!”然後在旁侍候著林如海上轎,遠遠瞧著消失了蹤影,方才回了府來。


    過了初五,到了晚間等送了賈蓉與陳頤梁回國子監,寧府便又恢複了往常的平靜。期間也有些人來吃酒,賈珍遠非往日可比,瞧著狐朋狗友隻有膩歪的,於是隻撿了幾家正經的走了走,尤瀟瀟更是疲懶,深知這貴婦圈裏都是高的捧,低的踩,自己又是繼室,便閉門不出,自是帶人收拾祭祖的家夥與各處的東西罷了。因著大簡書院要在二月初二正式開門立戶,照著賈珍原先的打算,除了自族中招徠子弟,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尋常的寒薄子弟,但凡能過了入院考試,非但減免束脩,還提供食宿。早在年前賈珍便打發人四處傳遍了消息,所以到了初十報名考試的日子,來往人等自是絡繹不絕,除了一些小家門戶,還不乏商販走卒,屠戶腳夫等,賈珍當日在書院外親自盯著,倒也沒有人敢惹是生非。原有不信寧府如此寬待的,等著見寧府管事笑眯眯填上自己家孩兒的名字,並給了一張布告紙樣的東西——這也是尤瀟瀟的主意,正如現代的準考證一般,也預防著那日渾水摸魚之人——那管事隻道讓好好收著,到了正月二十來考試就是。來人摸了摸,見寧府如此嚴謹,知道不是虛言,自回去誇讚一番。這樣一來,便是一傳十,十傳百,有供孩子念不起書的人家紛紛跑來大簡書院報名考試,如此瞧著,倒比隔壁的榮國府還要熱鬧。


    晃眼到了正月十五,正是元妃省親的大日子。榮府上下等著這一日自然是早等的不耐煩。賈母早起派人來寧府,說要一並接鳳駕。賈敬不理會,隻打發人回大爺。那賈珍聽了本來心思還有活動,尤瀟瀟卻潑頭澆冷水道:“娘娘能回來幾個時辰,老太太跟著二太太都稀罕不夠,我們去湊什麽熱鬧。”賈珍暗想隻怕也是這個道理,想著上次進宮賀喜,自己隻是陪著跪了半日,娘娘過年連壺酒都沒賞下來。初一進宮朝賀,隻喊了賈母王夫人,也沒讓尤氏一同過去,恐怕這府裏自是不放在她心上的。況且此次娘娘省親,聖旨上寫明是往榮國府去的,若是在族中興師動眾倒顯得輕浮。尤瀟瀟見他不再堅持,便又笑道:“大爺想想,咱們自來跟娘娘也沒有什麽交情,這般硬趕著上去也無益處。那府裏那麽多太太奶奶,還有姐姐妹妹親嫂子呢,娘娘能生了幾隻眼,哪裏還能瞧著我呢。再說鬧騰這一晚還不如咱們自己家吃湯圓猜燈謎玩呢,哄得老爺開心,咱們也舒服些。”賈珍聽了點點頭,他如今見了兒子爭氣,自覺有了臉麵,攀龍附鳳的心也就慢慢淡了。於是也就派人給西府裏傳了話,說不過去了。賈母聽了,心中不樂,但也不好勉強,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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