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薨逝,民間上下少不得戒些婚嫁之事。幸好寶釵趕的日子巧,若再延誤些,年紀再大怕是出了門子也不好看。隻是寶玉與岫煙議定之事倒耽誤下來,王夫人暗想這是天意,索性也就慢慢置辦罷,畢竟是傍身兒子一輩子的大事,凡事周到些也風光。因著李紈掌管家事,各項事務繁雜j□j乏術,王夫人便自帶著小紅與麝月預備起來。有大事項才往李紈處支會一聲,其餘的全是體己銀子補出來,也不用旁人插手。寶玉現今住的院子雖是與正房近些,但起居處處狹小,正是賈琮原先住的。王夫人想了想,便叫人將賈璉與鳳姐兒曾住過的西院重新收拾起來做新房。


    早有婆子蠍蠍螫螫去李紈處報信兒,還在一旁教唆道大奶奶跟著蘭哥兒才是咱們家長房,哪裏能將璉二爺的屋子倒給寶二爺與寶二奶奶去住?李紈聽了也不說什麽,那婆子見大奶奶不言,自為討了沒趣正要走的時候,素雲卻給了她一吊錢,說是大奶奶賞了她打酒吃。婆子喜出望外,收了錢磕了頭出門走了。素雲見四下無人便道:“這太太也太不講道理,雖是咱們還在園子裏住,但也不能住一輩子的,總歸要回舊府裏去,到時候卻讓我們搬去哪裏?”李紈抿了抿唇,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寶玉娶親就在眼前,那小院兒確是小了些,總不能太逼仄委屈了新娘,橫豎蘭哥兒還小,到時候熬得大了娶親的時候咱們再往外找院子就罷了。”素雲聽了就不言語。


    卻說探春自嫁入忠順王府後,因著年輕貌美,又肯曲意逢迎,深得忠順王爺歡心。府裏的郡主原先隻要給小繼母一個下馬威,沒料到探春端出做王妃的款來,該忍則忍,大度平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王府其餘的雜事也不攙和,大麵兒上很過得去。郡主好幾個回合都打在棉花上,眼瞧著她比自己還小兩歲,竟是如此有成算,心裏倒佩服。元王妃身旁的嬤嬤見著探春不但收服了老的,眼見連小的也收服住了,不由心裏發慌,常常教唆些不堪的話,例如到底是個庶女出身,在賈家都是巴結慣了的,來了王府就越發下作了雲雲。郡主雖是不嗬斥,但也沒往心裏去。探春隱約風聞了幾句,也不放在心上,又命侍書將眾陪嫁丫頭約束好,一律不得出去惹是生非。


    那忠順王本就是個喜新厭舊的,見著探春j□j都好,不比元王妃天天說些書啊本啊上的話訓誡起來要做賢惠人,心裏越發喜歡起來。府裏有幾個受寵的姬妾開始還不服氣,兩個側妃仗著資格老,是先帝賜婚下來的,都要去尋探春晦氣,探春卻是不動聲色,一切都按著府裏規矩行事,麵上刺幾句也常常裝聽不見,也不事事捅到忠順王爺處,倒把她們弄得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忠順王見著新王妃好手段,後院裏壓服得鴉雀無聲,便更放心起來,隻一心一意往外跑。恰逢太妃薨逝,王府裏也被迫放了小戲子們回家,旁的倒也罷了,隻有一個玉官兒蔣玉菡是心坎兒上的,便拿了一千兩銀子與他在距京城二十裏外的紫檀堡置房置地,為掩人耳目,還給討了一房媳婦,全當做了一個王府的別院,自此天高皇帝遠,忠順王常常去那裏飲酒作樂,更是無限快活起來。


    這日尤瀟瀟在家剛哄了荇哥兒睡下,外頭送了探春的帖子,展開一瞧原來是邀她過府一敘,心中不由詫異。聽聞探春做了王妃之後對著娘家人一概冷淡,此時倒能給自己遞個信兒來,眼見定是有事所求。細細想了,那府裏她一向是踩著諸人討好王夫人的,現今有事也得給自己送信,倒是可憐見的。於是便收拾了幾樣禮到了日子去給王妃請安去。到了忠順王府,早有一個精幹的管家迎著車轎,聽見是寧國府賈珍夫人來了,便帶進了垂花門。侍書早迎過來笑道:“珍大奶奶請這邊來。”尤瀟瀟扶著歡顏的手緩緩下轎來,先塞給侍書一個荷包,笑道:“倒辛苦姑娘了。”侍書笑著在前引路,穿過兩道遊廊,四處畫壁雕欄,十分好看,終於到了花廳,探春卻是等待久矣,尤瀟瀟瞧見她服飾鮮明,出落得越發好了,心裏感慨外言不虛。於是先按製行禮請安。探春忙叫侍書扶住了,說道:“大嫂子無需客氣。”又使了個眼色給侍書,歡顏知趣,隻跟著一塊退出廳外去。


    整個屋子寂靜無聲,探春再抬起頭來,眼睛裏噙滿淚水。尤瀟瀟深知她的苦處,不由也紅了眼圈道:“王妃有何要囑咐我的,盡管說了就是。”探春拭淚道:“大嫂子果真是個明白人。”然後哽咽道:“今兒趁著王爺出外,郡主去了宮裏,我才敢叫了嫂子過來,旁的沒有什麽,隻是我擔心著姨娘與環哥兒……”說罷淚如雨下。尤瀟瀟見狀忙道:“環哥兒在書院裏念書用功,剛去參加童子試,我們老爺說他跟著蘭哥兒是必過的。”探春麵露欣慰之色,說道:“隻要環哥兒出息,姨娘日後便是有靠,其餘的我也不消再操心,他在那府裏書院裏念書,姨娘即便有心也照拂不到,隻求著大嫂子瞧在兄弟一場的份兒上千萬別放縱了他。”尤瀟瀟忙笑道:“王妃不必過慮,環哥兒現今極懂事的,對著姨娘也孝順,將來支撐家業是不愁的。”探春歎了一口氣道:“如是這樣就罷了,我們那府裏的事自然瞞不過珍大嫂子,太太掌事也好珠大嫂子掌事也好,都是無人顧忌姨娘與環哥兒的……”說著從袖口拿出一張銀票來遞給尤瀟瀟道:“這是我幾個月攢下的銀子外加嫁妝裏折取的一些現銀,大嫂子拿去,瞧著哪裏有清靜的小院而,先以著大嫂子的名義置辦下來。”尤瀟瀟不好駁她,接過來一瞧,竟是一千五百兩銀子,又聽她說要記在自己名下,忙道:“王妃這可使不得……”探春說道:“我若是信不過大嫂子為人,哪裏又肯將重金托付?”說著又苦笑一聲:“哪裏是什麽重金,大嫂子手裏過得銀子千千萬萬,這又值個什麽?自從大伯回了榮禧堂,父親越發昏庸起來,太太隻疼寶玉,大嫂子心裏也念著蘭哥兒,老太太有心無力,等著寶玉娶親進來,我想著二房遲早要分家的。若不提早給姨娘與環哥兒打算,將來公帳上一分也無,太太與珠大嫂子各有體己,讓姨娘與環兒到時候可怎麽過活?”尤瀟瀟聽了,知道探春向來是謀之深遠的性子,早聽說二房裏現今很不像樣,往後賈蘭、賈環中了舉子,瞧著李紈的樣子也不甘心在一個鍋裏攪勺子,到時候真分了家,確實隻有賈環吃虧的。於是想了想道:“既然王妃囑咐了,我照辦就是了。”探春點頭道:“嫂子大恩,我隻銘記在心。”因不可久留,二人又說了幾句閑話,探春叫了侍書將幾樣新送來的貢品鮮果裝了六個盒子,然後笑道:“旁的沒什麽稀罕的,倒是這些果子還新鮮些,市麵上也買不到,嫂子拿回去嚐嚐就是了。”尤瀟瀟謝過,帶了歡顏回府不提。


    剛到了東府裏,紅枝卻等在門口,見了她回來就趕上來笑道:“奶奶,剛剛兒西府來人報喜,說璉二奶奶有孕了,叫來回大奶奶一聲。”尤瀟瀟聽了,索性連轎子都不下,將六盒鮮果撥出四盒來,直接帶著就往榮國府裏去了。一進門來,瞧見諸人都喜氣洋洋的,尤瀟瀟便對歡顏笑道:“你二奶奶高興,八成賞了好幾個月月錢。”歡顏也湊趣:“那待會兒可得讓奴婢親手把果子遞給平兒姐姐,討個彩頭也拿個上等封兒來。”尤瀟瀟笑道:“可是我平日裏少了你吃穿,巴巴兒的到了人家家裏討賞錢來了。”歡顏邊笑邊扶著她下車來,平兒早瞧見了,忙迎過來,尤瀟瀟滿臉笑容跟著她進了上房,隻見賈母、邢夫人、李紈等皆在,瞧見尤瀟瀟進來,更歡喜道:“正好說到你這裏,若是這一胎得男,都是荇哥兒帶來的福分。”尤瀟瀟笑道:“哪裏敢這樣說,都是鳳丫頭自己積的福氣罷!”說著便坐在榻邊兒,見著鳳姐兒麵色紅潤,絮絮問道:“幾個月了?可曾吐了?”鳳姐兒也是一償心願,微笑道:“也是我日子不準的緣故,昨兒叫太醫來瞧,竟是快兩個半月了,比著當初懷大姐兒的時候,胃口好得很,難怪我不知覺。”賈母、邢夫人聽她這般說,不由笑的更開心。尤瀟瀟笑道:“幸虧我還怕你吃不下飯,特地帶了些新鮮果子給你開胃,如此正好,多吃幾碗飯,倒把侄兒喂得壯壯的。”眾人便都朗聲笑起來。隻聽賈母又道:“好了,咱們也別沒眼色了,讓她們妯娌多聊幾句知心話。”邢夫人笑眯眯應了一聲好,賈母又對鳳姐兒道:“旁的倒也罷了,現今你隻好好養著身子。家裏的事一概都交給你太太,其他的等你出了月子再說。”鳳姐兒忙應了一聲好,尤瀟瀟瞧著她極歡喜的樣子,也知道是心悅誠服,不似從前,不由放心下來。


    邢夫人在外頭服侍著賈母往上房裏去,因笑道:“老太太也知道我才疏學淺的,滿府裏的事全挪給我隻怕出了紕漏,到時候不好交差呢。”賈母不由瞅她一眼,笑道:“大太太如今過謙起來,我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邢夫人如今正是心境平和,又有自知之明,況且賈赦待之甚厚,她又不指望當今理家多淘換銀子,而今便很不願意接手家事,於是忙道:“媳婦有個主意,正要討老太太示下。”賈母笑道:“我倒聽聽你想如何偷懶來。”彼時大房裏也沒人,邢夫人便把打算曆練大姐兒的話說了。大姐兒如今也快十歲了,尋常人家裏正是不諳世事的爛漫年歲,可她是榮國府裏的嫡長女,將來自然嫁到門當戶對的望族裏去,一舉一動事關家族門麵,若不是從小時起就用心培育起來,隻怕到時候就遲了。賈母聽見邢夫人這般說,不由沉思起來。賈母出身大家,深知姑娘是家族的體麵。她身邊養大的女孩兒,賈敏、元春都是嫡出,也是她手把手教導起來的,無論入宮還是嫁人,沒人說出一個不字。至於其餘迎春、探春等因是庶出,隻留在身邊玩樂陪伴罷了。今天見邢夫人既然說起大姐兒來,這正是榮國府裏的下一代的嫡出大小姐,將來一點差池也不能有的。賈母對著邢夫人倒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想她雖是笨拙些,但能想到此一步也算是個明白主母。榮國府裏將來隻要靠著大房一力傳承,大姐兒出門主持中饋,做的好了也是給娘家添些助力,正好也是養在自己膝下,有些事情自然該教她了。賈母想到此,便笑道:“你說的是,大姐兒年紀也不小了,咱們家的孩子雖是不必操心草芥寒微小事,但總不能學著那小家子氣嬌養著,是該經手些事了。”邢夫人見賈母準了,忙道:“正是媳婦無能,全靠著老太太點撥姐兒了。”賈母笑道:“你哪裏是無能,正是瞧著我每日裏空閑了,給了我派活兒來了。”


    送走了賈母邢夫人,李紈問了幾句賈蘭的事,尤瀟瀟隻道哥兒事事都好,李紈聽了安心便推說那府裏有事,先走了。鳳姐兒見著無人便說道:“二太太正在給寶玉置辦婚事呢,雖是不用大嫂子張羅,可也分不開身去。”尤瀟瀟舉手算了算道:“那可是正好,朝廷裏說了三個月忌婚娶,到了明年年初租子來了手頭從容些辦事就罷了。”鳳姐兒聽她說租子,不由冷笑道:“你還提租子銀錢呢,悄悄與你說句話,二房裏公帳已經是精空了!”尤瀟瀟愣道:“這是怎麽說?”鳳姐兒壓低了聲音:“三姑娘出嫁拿走好大一筆,大嫂子當家又緊著二老爺胡鬧,那個新來的林姨娘竟是個花錢的祖宗,還是費婆子那日告訴我的,二老爺為了她欠了好幾萬兩銀子呢,二房裏那幾傾地才有幾個出息?鋪子交給外頭管事,一年也就兩萬兩銀子到頭了,林姨娘事事又要拔尖兒,成天穿金戴銀,新衣裳過了一水兒就賞給丫頭們,稍有不如意就找著老爺哭訴,老爺心疼,凡事全是緊著她來。老太太瞧著不像,起先勸了幾次,見了二老爺不聽,也就撒手不管了,樂得在咱們院子裏做老封君舒坦著呢。”尤瀟瀟不由歎道:“竟不知二房到了這般田地。”怪不得探春特特把她招去囑咐那一番話,原是早看透了。鳳姐兒又道:“說起來都是因了娘娘在宮裏不得意的事,二老爺仕途上沒有進益,三姑娘嫁到王府裏,回門那日隻冷冷坐了一盞茶的功夫就走了,連飯都沒留下吃。二老爺也無話可說。”尤瀟瀟不好說什麽,鳳姐兒又道:“二房裏頭現今隻有兩個有錢人,一個是二太太,十八萬兩銀子掏出來還有滿滿當當的箱子底兒呢,再就是大嫂子了,聽說她跟你入了股分紅,一年有千數兩的收益?”尤瀟瀟也不瞞她,隻道:“她寡婦失業的,我倒是能照顧一把就照顧一把吧。”鳳姐兒點頭道:“你素來是個好心人,這倒也罷了。”尤瀟瀟笑道:“你還缺銀子?我聽著這話怪酸的。”鳳姐兒不由啐了一口道:“我現今哪裏還有心思管這些事,橫豎都有我們二爺做主,我隻在家裏掃掃邊兒就夠了。”尤瀟瀟便道:“這話是明白的,璉二爺是個能幹的,若不是你那陣子偏愛逞能,你們如何能到今日才有這孩子?”鳳姐兒深以為然,她不同於尤氏,自己娘家也沒有拖累,當初的嫁妝甚豐厚,若不是一時起了貪念,隻管安心做個少奶奶,早該有嫡子傍身了。尤瀟瀟因又問起賈璉往何處去了,鳳姐兒笑道:“他如今倒是個能幹的,老爺將家事全交給他,走南闖北的也是辛苦。”說罷,又道:“過兩天又要往平安州去,我怕他路上少人照顧,便叫著平兒跟他一塊去了。”尤瀟瀟聽了,欲言又止。鳳姐兒勘破她心思,麵帶些苦笑道:“我不比你有能耐,珍大哥現今房裏沒有人。而我們二爺是個短不了人的,又是天天在外頭,風餐露宿,我不方便出去侍候,到時候若被邪門歪道的老婆丫頭勾引壞了,更是麻煩,平兒好歹知根知底兒的,將來即便有了孩子也隻有跟我叫娘的,大嫂子也勸過我,身前身後的留個臂膀也好。”尤瀟瀟見她這般說了,句句都在理上,也知道是沒法子的事,又見她是真正想開了,便淺淺勸了兩句,囑咐好生歇息才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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