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瑤覺著,她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中,從前美好的過往一一浮現,身後,是絕望的深淵,她不願醒來,不願麵對。這時耳邊傳來了瓷器碎裂的聲音,刺耳得她微微皺眉,掙紮了許久,終於睜開了雙目。


    眼前迷蒙一片,淺淺的光暈中,隻覺自己躺在了舒服的榻上,身邊滿是跪著的女奴。腕中一痛,趙瑤緩緩地清醒過來,她撇頭,對上了贏歧擔憂的神色。


    贏歧也不顧腳邊的碎片,快步走至塌邊,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驚擾了她:“好些了嗎?”


    “我......”趙瑤摸著昏昏沉沉的腦袋,抿了抿幹澀的唇,努力回憶著暈過去的那一幕,可是,什麽也想不起來。似乎隻要她一用力想,頭就更痛了,她清清沙啞的嗓子,問道,“這裏是哪裏?我怎麽會在這裏?”


    “是我的府邸。”


    趙瑤抬頭打量了幾下,有些眼熟,忽然想起了什麽:“這裏是....郭莊?”她記得,當時她就住在這個房裏,甚至連裏麵的布置陳設,沒有絲毫變化。


    “是。”贏歧應道,揮退了滿屋子的女奴和醫官,挪了些過去,輕輕地為她掖好被子,說著,他的目光瞥向了某處,眼眸微黯。片刻,又恢複如如初,“此地偏遠,不會有人知道公主的行蹤的,公主也可以好好養傷。”


    傷?


    趙瑤摸摸綁著紗布的腦袋,有氣無力地問:“我是怎麽了?”


    這時她的眼前浮現了穀底的那一幕,冷箭,屍山,殘肢,鮮血.......那段暫時失去了的記憶瞬時湧了上來,擠得她腦中空白一片,連半分思考的能力也沒有了。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她雙手支撐著,作勢要起來,反反複複就是這麽一句。


    唰。


    她掀了被子,赤足踏在地上,神情瘋一般地往外走著,跌跌撞撞的,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


    “公主。”


    “我要找他,我不能沒有他......”


    贏歧愣在了那裏,低垂著頭,一路趕來的他早已衣冠不整,幾縷發絲隨意地散落,有些狼狽不堪。


    他微微握著拳頭,抿著唇,那雙不染塵埃的眼中,滿滿的是痛哭,是掙紮,是不忍。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她此刻的失魂落魄,是為了誰.....


    心中有個的角落,好似被狠狠刺了一下,然後身體的每個地方,都感受到了這股蔓延的痛。


    “公主!”他大聲喝道。


    趙瑤也頓了一下,這似乎是公子歧第一次,褪去了溫柔的外表,那樣高聲喝她。她抬頭,哽咽著說:“我.....公子,我隻想找他......我隻是想找他.....”說著,她的淚止不住地掉了,像極了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不要找了!”贏歧雙拳握緊,又艱難地鬆開,輕輕歎氣,他實在不想將這樣殘忍的事實告訴她,“不要找了,公子忽已經死了。”


    趙瑤瞪大了眼:“你說什麽?”赤足一步步走到他麵前,搖搖晃晃的,不知下一刻會不會倒下。她輕輕地抓住的他的衣服,到了後來,越來越用力,仿佛要將手嵌入他的身體內,“不會的.....公子,你從來不會說謊的,你告訴我,是假的,對不對?”


    她的眼睛,閃動著異樣的執著,直勾勾地盯著他。她在盼,盼一個渺小的希望:“你說過的,隻要沒有屍體,就還有希望啊,怎麽可能呢......”


    贏歧心口一滯,提了口氣,說道:“公主,我何嚐想騙你?在你昏迷的三天裏,周國士兵不停地在找尋,但都沒有結果。”


    他極盡小心地抓住她的手,嘴邊溢出了一抹淒慘的笑:“公主,你已經在屍體堆裏挖了幾個時辰。指甲沒有幾個是完好的,連頭也摔破了,夠了,真的夠了,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順著他說的看去,趙瑤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指甲,剝落了大半,盡管被細心地處理過了,還是沾著血跡和泥土。可是她毫不在意,眼淚靜靜地劃過臉龐,她沒有嚎啕大哭,隻傻傻地站著。


    “你若想哭那就......”


    “怎麽會呢,他怎麽會死......我找去找他!”一個勁失神地呢喃著,說完,她飛快地轉身,就要奔去。


    贏歧一把拉住了她,帶著哀求的意味說道:“別去......”他一寸寸收回手中的力道,“公子忽已經死了,周國沒有你容身的地方了。呆在這裏吧,我可以保護你.......”


    保護?


    她冷笑了幾聲。


    沒有了姬忽,她根本就不在乎是死是活了,何談什麽保護?她用力地想抽出手來,淡淡地說道:“我不需要保護。”


    “可你的孩子需要!”


    贏歧閉了眼,壓下了心中所有的苦澀,又低低地重複了遍:“你的孩子需要.....公主,你懷了身孕,已有一個多月了.......”


    當時見她昏倒在穀底,他抱著她,連續趕了幾天的路才到了郭莊,他召來了所有郭莊所有的醫官前來診治。這第一次用自己公子的身份,行這樣的事情。


    醫官顫顫巍巍地在診治,說著無礙。


    他舒緩了口氣,正端起一碗水喂她時,卻聽到醫官跪了滿地,連聲說著恭喜:“公子,這位姑娘已懷孕一個多月了。”


    他身形一晃,手中失力,才打破了那隻碗。那時的心情,不知該如何形容,隻覺心好像很空,很空.......


    “孩子......”趙瑤定在了那裏,腳下的步子怎麽也邁不開了,是孩子,和他的孩子。她的手輕輕地來到小腹,哆嗦著,不敢去碰,也不敢想象,這裏真的有孩子了......


    一個多月了。


    是他們在草原上的那次。


    趙瑤呆呆地站在原地,盯著小腹,任憑洶湧而出的淚水迷糊了她的雙眼,然後,再迷糊了她的世界。


    “姬忽,你到底在哪裏?”


    “我們有孩子了,我們真的有孩子了,你不是說過嗎,要做這世上最好的父親嗎?這些話,我都記得。可是現在呢,你在哪裏?”


    “你.....在哪裏?”


    那些低低的話語,像針一樣鑽入了贏歧的耳中,他深深地呼吸了口氣,伸手想碰碰她削瘦的肩膀,做到了一半,又無奈地垂下了:“周國是秦國屬國,此戰兩國均未獲勝,但周國畢竟國弱,長此以往,周國必敗。”


    趙瑤淡淡地看著他,靜靜等候著他的話:“公主,你覺得,讓周王知道了這個孩子的存在,他會怎麽做?”


    趙瑤忽然護住了小腹,往後退了幾步。


    此次秦國出兵的理由是公子忽作為質子,擅自出逃,若周王知道了這個孩子,難保不會利用這個孩子來平息幹戈.......


    不可以!


    絕對不可以!


    這是他們的孩子,也許是僅存的念想了,她不能讓這個孩子也做質子,承受那些痛苦。她瞪著眼,謹慎地又往後了幾步。


    “可是公子,這裏是秦國......”她小心地向他暗示,“公子,我很怕......”畢竟公子歧的父親是信陽君,萬一......


    贏歧苦笑:“我若想害你,我又怎麽幾天幾夜不閉眼趕來救你?又何必盜用父親的令牌,不畏生死地前往戰場?我若想害你,又何必守在你塌邊,不眠不休,隻為確認你平安無事?”


    “我知道你有顧慮,但是公主,這世上我最不想害的人,就是你了。”他經過她身邊,一頓,扯出了一記無奈至極的笑容。


    趙瑤低頭了:“我並沒有懷疑過公子,隻是我身在秦國,總是不放心。等這孩子......”


    “公主。”贏歧輕輕地打斷了她的話,“公主,在胎兒未穩之前,留下來,好嗎?”


    趙瑤有些動搖了:“我.....”


    贏歧豁然轉身,他仰著頭,悠悠的聲音飄飄忽忽如清風送來,仿若來自遠方:“當初我沒有帶你離開齊國,是我畢生的遺憾,若你和孩子有個閃失,豈不是要讓我遺憾終生嗎?公主,你權當是可憐我吧。”


    “公子.......我答應公子就是了。”


    贏歧淡淡一笑,招手喚來了幾個女奴:“這是我安排的人,很是可靠,公主放心就是。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了。”他腳不點地地離開了,走到廊上,眼睛不知怎麽了,很痛,像被風吹過了一樣,有種,想哭的衝動。


    廊下的阿寶嗒嗒嗒跑來,對著他匆匆行禮,忽然抬頭,好奇地咦了聲:“公子你的眼睛怎麽了?”


    “沒什麽。”他笑笑,掩飾了過去,“你來有何事?若是想看她,可要過會兒了,她身子不適......”


    “不是。”阿寶正色道,“公子,君上來了!似乎是知道了!”


    贏歧笑容頓斂,神色一緊。


    也難怪了,父親勢力如日中天,整個秦國哪有什麽是父親不知道的呢?也好,總要麵對的。他微微頷首:“帶路吧。”


    來到了大廳。


    廳外幾個跪著女奴哆嗦著身子,護衛也是麵色緊張。贏歧掃了幾眼,這些人都是父親身邊最得力的,如今竟帶來了,可見父親是真的生氣了。


    “混賬,還不滾進來!”廳內信陽君咆哮這,毫不掩飾自己的怒意。


    “父親。”贏歧收拾了心情,慢步入內,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你還有臉叫父親?看你自己做的好事!”一邊說,信陽君一邊猛地推落了案幾上層層疊疊的竹簡,“這些是什麽,你自己看看!”


    贏歧隨手撿起了一卷,粗粗掃了幾眼,低頭不言。


    信陽君怒火中燒,拿起一卷朝他的臉上丟去:“你居然敢盜用為父的令牌!到底是誰給你這膽子的?那是什麽東西,你不知道嗎?現在好了,新貴大臣們都在彈劾為父,縱容逆子!”


    新貴本就不滿守舊勢力,現在尋了個由頭,哪裏肯罷休?大王也有所不滿,信陽君這幾日是頭疼得很。


    從前這個兒子都是無心政事,他怎麽也不明白這兒子會做出盜竊令牌的事情來。派人調查一番才知,原來他還在戰場做了那樣的荒唐事!


    “你就是為了個女人嗎?你以為為父不知道嗎?”信陽君又拿起了一卷丟去,“那可是趙國公主!是大王未來的王後!”


    “她不會是王後。”贏歧絲毫不顧流血的額間,不冷不淡地說著。


    “是嗎?大王並未立後,趙國也沒有解除婚約,至少她名義上是!你為了一個女人,做出這樣的事情,為父是說什麽也不能留著她了。”信陽君冷冷地眯眼,“為父要把她交給大王!”


    “父親不可!”若把人交給大王,那麽她就死定了!


    “哦?為何?”


    贏歧握緊了拳頭,繼而又鬆開,像是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般,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她懷孕了,是孩兒的,所以父親,您不能這樣做。”


    說著,他伏下了身子,重重地磕頭,自他母親去世來,他與父親的關係就非常冷淡,還從未行過如此的大禮,這讓信陽君也大吃一驚。


    “你說什麽,你居然敢動她?她可是.....”


    “父親,您要把她交給大王,我也無法,我會帶她走,天大地地,總有一席容身之地。但是父親若能顧及一絲父子情分,就留下她,至少我可以給父親想要的東西。”


    “想要的東西?”


    “入、朝、為、官。”


    贏歧閉眼,緩緩地吐著,仿佛用了一輩子的力氣,這條他最為痛恨的道路,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用這樣的方式開啟。


    “好!”信陽君一拍案幾,滿意地笑了。


    他也笑了,笑得那樣苦澀。


    入朝,如同父親一樣,終生為家族奮鬥,不得自由。在官場與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那麽汙穢不堪,卻是能給她遮風擋雨的羽翼。


    他沒有選擇。


    沒有。


    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快樂呀~


    13年的最後一更了


    祝大家過年銀子多多,哈皮多多~


    ps:公子歧的還沒完。。。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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