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落脫口而出的憤責,是對於黎家裏裏外外的全盤否定,連最初心懷願景的黎晟也難以赦免。


    黎晟在代筆一事後漸漸接受作為長子應當承擔的責任,他渾然不知自己已被黎家潛移默化的影響——現世安穩中的坐享其成,比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更為輕鬆自在。他一步步後退且繳械投降,順勢而為。他不再是那日遙望星辰的黎晟。


    聽著黎落將自己同黎家剝離開來,黎晟不由自主的抗拒被黎落抨擊,他錯愕的眼神裏寫滿了震驚,而後依舊礙於性子上的軟糯和骨子裏的屈從,毫無氣勢的為黎家抱不平:


    “小妹,你怎會變得如此六親不認、大言不慚?”


    黎落聞言蹙眉,回過神昂頭直視黎晟,她目如清泉般明朗,死死盯住黎晟打量了半晌。繼而發笑,像極了花朵凋謝前夕的刹那,是不甘是無奈,更是領略世態炎涼後的深深孤寂。


    “大哥何出此言?”


    你終究做回了黎家長子,而不是你自己——黎落在心裏欷歔,更因此悲戚。隻因從此往後,唯有她自己孤軍奮戰,再無夥伴。


    黎晟被黎落清亮的眸子灼傷,不自覺的扭過頭避免對視:


    “黎家生你養你,黎家給你堂堂正正的身份,你不能因為同爹一言不合便將自己置身事外。你被冠以黎姓便始終是黎家人,永遠和黎家脫不了關係。”


    黎落此刻的麵容白皙的有些慘淡,眸子裏的執拗叫人看出了孤立無援的淒慘。黎晟為黎家辯白的話語確實不假,但零零總總聚集起來的有待斟酌和商榷之處讓黎落為自己默哀。她此時才知百口莫辯的深意——那並非詞窮,而是旁人明知薄冰之下不堪一擊的真相,卻不願承認。


    道不同不相為謀,黎落借此看懂了人心——黎晟終究不會和自己走上一條路,便無需勸善。但開闊的心境也讓黎落明白——黎晟不再與自己為伍,自己便無需為他鋪路,到了該劃清界限的時候心軟無用:


    “大哥,你看那株蒲公英,她雖生在花圃中,但有朝一日總會借東風而起,身軀和魂魄都不再歸屬花圃;你再瞧那花圃裏微微伸展出來的龍菊,他看似在掙紮,卻逃不過紮根在地的枷鎖。這便是你我迥然不同之處,黎落祝願大哥無愧無悔。”


    黎落不再凝視黎晟,她以花擬人,與黎晟就此分道揚鑣。不待黎晟領略話中蘊含的深意,黎落已翩翩離去……


    兩日後,黎晟才識不足在任上舉步維艱,不說得心應手,就連敷衍都顯得力不從心。


    輔機大人交給黎晟的差事本是美差,可黎晟憑一己之力難以應付——黎落為黎晟代寫的諫言經由日兆王批準實行,可種種展望和措施需要行之有效的妙法,更得細化詳實。黎晟終日思考依舊無能為力。


    這日天未明,黎耀榮便被黎晟請進了書房,告知了新官上任的瓶頸和難處。黎耀榮不以為意,拿過詔令翻閱半晌,又將黎落上鑒的卷宗觀覽了許久,同黎晟一樣迷惘,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黎耀榮的本職並不像黎晟那般急需創造力和分析對策的能力,說白了就是個收納經書典籍的差事,平日裏隻需分類規整和謄抄,哪需出謀劃策的才幹。因此他雖為官許久,實在也難以幫扶黎晟。


    思及黎落,黎耀榮當然思量著物盡其用,於是先寬慰黎晟莫要心急,午膳時分央求黎落即可。可黎耀榮不知兩日前黎晟和黎落已經鬧僵,黎落婉轉告知黎晟不會再有求必應,黎晟後來懂得了黎落的暗示,現下隻覺頭疼。


    時間匆匆而過,又到了一家數口同桌用膳之際。黎耀榮在席間一直有意無意的同黎落寒暄,黎落心無旁騖的用著飯食,並不熱情地回應。


    瞧著黎耀榮有些不對勁,薑慧心底納悶兒:這才不過兩日,黎耀榮怎又對黎落關懷備至。


    薑慧生疑是難免的,黎耀榮就怕薑慧無端端攪和了自己的打算,害得黎晟無法交差,這才瞞著她。


    飯桌之上,黎晟同黎耀榮無用心膳,隻能靠著眼色神交計策;薑慧和她一雙閨女心思一樣,不喜黎耀榮過多留意黎落;裘霏霏母女表麵上心如止水,卻也不忘偷偷打量著眾人;僅黎落特別出挑,腦子裏無事思忖,很是清閑。


    當黎耀榮麵帶薄怒狠狠瞪了眼黎晟之後,久不動作的黎晟這才躡手躡腳的鼓起勇氣:


    “小妹,今日你可有空閑?輔機大人交代的事我著實煩惱,隻能叨擾你了……”


    黎晟也算直來直去,並不多繞彎子,隻是他不自覺的心虛使得他聲如蚊蠅,若不仔細點兒,還真聽不清他口中在囁嚅何事。


    黎落聞言隻是夾菜的動作稍頓,眸色依舊平靜,眼皮都未抬回了句:


    “沒空,菁菁捎信邀我今日去嫪府作客。”


    簡單明了的解釋,毫不遲疑推拒了黎晟的請求。且麵上並無一絲不自在,落落大方。


    黎落的事不關己之態,叫黎耀榮有些惱火,且瞧著黎晟沮喪的垂頭,竟不再懇求,便隻能自己出馬:


    “小六,你大哥有難!你怎能見死不救?”


    語氣略重的指責,終於打動了黎落,黎耀榮本以為黎落出於不忍這才放下碗筷預備同黎晟商討——


    “官兒是他要做的,差事是他攬的,與我何幹?”


    黎落的下顎微微上揚,胳膊肘支在案幾上發問,眼神依舊淡漠。


    沒料到黎落如此不近人情,黎耀榮一時被噎得難發一言,倒是裘霏霏咳嗽了幾聲,掩蓋住忍俊不禁的笑意。


    黎落的冷眼旁觀,讓薑慧咬牙切齒,連帶著黎永晴姊妹倆也重重擱下碗筷,對黎落怒目而視。然則與黎初昕二人一母同胞的黎晟,卻並不像母女三人一樣反應過度,隻是將頭垂得很低,也不知是懊惱還是羞恥。


    “六妹,大哥好像確實無從應付,你便抽空點撥點撥罷?”


    出人意料的是勸說之人竟是黎暮,素來少言寡語、波瀾不驚的女子。黎落側頭望了眼黎暮,抬手捏了下耳垂,無所謂般的應道:


    “好。”


    黎耀榮和黎晟聞聽此語都猛地探悉黎落的臉色,見她不似是開玩笑,皆笑逐顏開。


    “還是小六懂得體恤兄長!”


    “小妹,我先向你道謝了!”


    父子倆難得的默契,卻讓黎落不可抑製的生出淺淺的厭煩,這才接著解釋:


    “幫大哥並無不可,隻是我應當獲取報酬,這天下沒有不求索取的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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