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華一腦子糊塗,不過,既然人家如此熱情地要挽留他,他也不便不給人麵子了。他初到這個世界,也有意想見識一下更多的場麵,因此稍微推托了幾句,就答應了尤建民的盛情邀請。


    尤建民派出了廠辦公室一位姓張的主任,開著一輛燕京吉普,陪林振華逛潭州城。那個年代裏,旅遊景點啥的也沒怎麽開發,有些珍貴的古跡都已經被莫名其妙的單位占用作為辦公場所了,所以林振華也看不到什麽東西,隻是在街上轉了轉,看了看街景而已。


    路過潭州第一百貨商店的時候,張主任對司機說了一聲:“在這裏停一下,我帶小林專家去買點東西。”


    林振華連忙擺手:“張主任,我不用買什麽東西。”


    “尤廠長交代了的,你就跟我走吧。”張主任生拉硬拽地把林振華領進百貨商店了。


    “服務員,這種花布,的確涼的,多少錢一尺?”


    “一塊六毛五。”


    “來十尺。”張主任說著,就拍出了兩張大團結,還有若幹布票。


    “張主任,你給閨女買布?”林振華鬱悶地問道。


    “不是,你剛才在車上不是說你有個妹妹嗎?你回家,不給妹妹帶點禮物?這種的確涼布,大姑娘最喜歡了。”張主任說道。


    “這……”林振華暈菜了,“張主任,那我掏錢吧。”


    “不用,尤廠長說了,這錢由廠辦的招待費出,你就別管了。”張主任說道。


    買完布,又去了煙酒櫃台,張主任一口氣買了好幾條紅塔山香煙和幾瓶五糧液酒,這些商品都是憑票供應的,但紅星瓷廠本身就是輕工係統的企業,廠辦手裏有不少供應票。


    “張主任,你不會說這些煙也是給我的吧?”林振華怯生生地問道。


    “當然是給你的。”


    “可是我……我已經戒煙了。”林振華道,作為研究生的他,的確是不會抽煙的,不過前世那個退伍兵林振華會抽煙,他現在隻好說自己戒了煙。


    “現在這個社會,煙酒不分家,你剛回廠,不給領導、同事什麽的送點煙酒怎麽行?”


    “張主任,花這麽多錢,我實在不敢收啊。”林振華說道。


    張主任擺擺手:“尤廠長說了,這些東西都是廠裏感謝你的,算在招待費裏。”


    “要不,這酒,主任你拿回去自己喝吧……”


    “小林,你想讓我犯錯誤呢?”


    “不是不是,廠裏送給我,我再送給張主任,怎麽算是錯誤呢?”


    “小林,你的心意我領了,不過這些東西,你還是要拿走。你剛從部隊退伍回去,各方麵的關係都有打點,這些東西,都用得上的。”張主任語重心長地說道。


    買完東西,已經到了中午時分,張主任帶著林振華回到吉普車上,吩咐司機道:“去東風瓷廠。”


    “張主任,咱們不回紅星廠嗎?”


    “不回,今天中午是東風瓷廠的王胖子請客,尤廠長和何處長都已經在那等著了。”張主任說道。


    吉普車開進東風瓷廠,熟門熟路地來到小食堂。林振華看到,尤建民和何海峰早已等待在那裏了,和他們站在一起的,還有另外幾個人,想必應當是東風瓷廠的領導了。


    “小林,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東風瓷廠的王廠長。”尤建民熱情地拉著林振華的手,把他帶到一個大胖子麵前。向林振華介紹完之後,尤建民又對那胖子說道:“王胖子,這就是我電話裏跟你說的專家,小林,林振華,他也是何處長的朋友。”


    “他……”王胖子看看林振華那一臉稚氣的樣子,有些懷疑,“這麽年輕?”


    “小林好像才18歲吧,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尤建民道。


    “是你解決了老尤他們的技術難題?”王胖子對林振華問道。紅星陶瓷廠遇到難題的時候,也曾向東風瓷廠求助,所以王胖子多少知道一些這件事。聽說林振華隻說一句話就解決了這個難題,王胖子覺得頗有些震驚。不過,現在看到林振華如此年輕的樣子,王胖子又開始有些懷疑了。


    林振華淡淡一笑,道:“王廠長,其實我也不是什麽專家,我隻是瞎說了幾句,主要問題還是尤廠長帶著汪科長他們一起解決的。”


    “哦,瞎說了幾句。”王胖子點點頭,“能夠瞎說幾句就解決問題,也算是不易了。老尤他們今年的出口任務,差一點就要泡湯了,你這幾句話,可算是救了老尤的命了。”


    “王胖子,你還打算不打算請我們吃飯了?”尤建民不滿地說道,“你如果舍不得酒,我就帶小林和何處長回紅星瓷廠去了。”


    “哪裏,哪裏。”王胖子道,“飯菜都準備好了,請各位入席吧。”


    林振華不知道尤建民為什麽要在東風瓷廠請他吃飯,不過,他也懶得多問,反正欠下人情也是由尤建民去還的。眾人進了小食堂,照例又是一桌子好酒菜,大家觥籌交錯地喝了起來。酒桌上,尤建民和何海峰不斷地給林振華勸酒,王胖子卻隻是平平淡淡的樣子,似乎對於林振華並不看重。


    “王胖子,你是什麽意思?”酒過三巡,尤建民用筷子頭敲敲王胖子的酒杯,不滿地說道,“你讓我把小林請過來,現在怎麽一句話都不說了?”


    王胖子尷尬地笑笑,道:“這個……我一開始的確有些事想麻煩一下林專家,後來,覺得還是算了,林專家也挺累的。”


    何海峰聽出了王胖子的言不由衷,知道他原本是想向林振華請教一些技術問題,但看到林振華過於年輕,又起了輕視之意。對於林振華到底有什麽本事,何海峰也沒底,不過,既然酒菜都已經吃了,不讓王胖子說出來,總不太合適。


    “王廠長,你有什麽問題,就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吧。小林年紀比較輕,又沒有陶瓷方麵的工作經驗,也不一定能解決什麽問題,但老尤好歹也是老陶瓷了,我多少也學過一點,說不定三個臭皮匠,也能幫你出點主意呢。”何海峰非常藝術地說道。


    王胖子也覺得自己不吱聲有些不合適,雖然他看不上林振華,但總不好把這種輕視露在麵上。他放下酒杯,笑著說道:“我們這麽點事,估計林專家也不會感興趣。不過嘛,這個技術難題也是困擾了我們很長時間了。”


    “還是你那個絕緣瓷瓶的事情吧?”尤建民問道,大家都是一個圈子裏的,誰的事都互相清楚,“你給小林說說看吧,沒準他能給你點建議呢。”


    “是這樣的……”王胖子轉過頭對林振華說道,“我們廠有一種產品,是變電站用的絕緣瓷瓶。可是產品拿到用戶那裏去之後,他們反映說,有些瓷瓶絕緣姓不好,在高壓條件下會漏電。因為這一點,我們的產品不得不按次品,降價才能賣出去。我們也查了很多原因,可是始終沒能解決這個問題。”


    “瓷瓶漏電?”林振華沉吟道,這個問題多少還是有點難度的,他回憶著自己看過的文獻,想著問題可能出在什麽環節上。


    “小林,先吃飯吧。”何海峰打著圓場,其實東風廠這件事情,他也是知道的,省工學院的幾個專家也去看過,也沒有能夠解決。他並不認為林振華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想著大家吃完飯,他找個借口把林振華拉走就完了。


    “王廠長,你能不能把咱們的生產工藝給我講一下?咱們的窯爐是什麽結構?”林振華說道。


    坐在王胖子身邊的是東風廠的技術科長,王胖子對他使了個眼色,技術科長便走到林振華身邊,拿出紙筆,給林振華畫了一個窯爐的示意圖。


    “這裏是敞開的嗎?”林振華指了指示意圖上的一個地方。


    “對,是敞開的。”


    “我估摸著,你們把這裏封閉起來為好。”林振華道,“要讓整個窯爐全密封,然後,在燒製之前,向窯內充一些氮氣。”


    “為什麽?”技術科長一愣,“我們的爐子一向都是開口的啊。”


    林振華道:“這個我也不敢確信,不過,從你剛才說的工藝流程來看,這些瓷瓶不應當會導電,唯一的可能姓就是在燒結的過程中,混入了氧離子。氧離子是會導電的,這一點你應當知道吧?我讓你把窯爐封閉起來,再充入氮氣,趕走氧氣,就是為了避免氧離子的影響。”


    “陳科長,林專家說的,有道理嗎?”王胖子對技術科長問道,林振華說的東西有點玄,王胖子是聽不懂的,不過技術科長是60年代的大學生,肯定能聽得懂。


    技術科長的嘴巴張得能放進一個饅頭,半晌才說了一句與紅星廠的汪科長同樣的話:“我這個老糊塗,怎麽就沒想到這點呢!”


    何海峰在一旁微微地笑了,不管林振華有沒有解決這個問題,至少剛才這番話,是足夠專業的,憑著這幾句話,王胖子今天這頓飯算是沒有白請了。何海峰心裏對林振華產生了一些興趣,這不過是一個初中文憑的退伍兵,怎麽會懂得這麽多東西呢?


    王胖子聽到技術科長的評價,對林振華頓時就改變了觀感,他接連向林振華敬了好幾杯酒,然後盛情邀請林振華下午去車間指導工作。


    到了車間之後,大家開始相信,林振華從前肯定是沒有幹過陶瓷行業的,因為他對於車間裏的窯爐等設備一點也不熟悉。但是當經過他改造的窯爐終於生產出一爐絕緣姓能良好的瓷瓶的時候,眾人都歎服了,王胖子一改此前的冷漠態度,揮著一雙肉厚多汁的熊掌在林振華肩膀上拍了數十次之多,林振華暗想,如果換成過去那個文弱的自己,這會肯定已經被拍成斷臂的維納斯了。


    “小林啊,你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是一個連初中畢業證都差點拿不到的退伍兵。”何海峰對林振華說道,“像你這樣水平的人,在湘平省輕工廳係統內,恐怕也找不出幾個了。”


    “何處長過獎了,我隻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


    “耗子的確是死耗子,可是我們這麽多貓都沒逮著,你一來就逮著了。你如果是瞎貓,那我們這些工程師豈不成了死貓了?”何海峰嗬嗬笑著說道。


    林振華道:“也許這就是運氣吧。”


    “你這些知識,都是在哪學的?”何海峰追問道。


    林振華對這個問題早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他知道,自己未來將要展現出來的知識水平,肯定會讓人覺得懷疑的,為此,他已經編好了一套說辭。


    “這個嘛,我是從一位下放的老教授那裏學的。”林振華道,“在我們部隊的駐地邊上,住著一位老右派,據說原來是華青大學的教授。我服役的時候,經常利用業餘時間去照顧他,所以他就教了我一些文化知識。”


    “他叫什麽名字?”何海峰問道。


    “他叫夏漢民,當然,這個名字也可能是假冒的。”林振華道,“他當了右派,可能也不會用自己本來的姓名了。”


    “那他現在呢?”


    “他已經過世了。”林振華裝出一副悲傷的樣子,不過心裏卻是暗自得意。一個使用假名的老教授,而且已經入土為安,誰也查不出什麽破綻來了。在沒有互聯網的年代裏,你想搞人肉搜索也沒可能啊。


    “太可惜了。”何海峰果然歎道,“這都是寶貴的人才啊。你看,他隻是教了你兩年時間,而且還是利用你的業餘時間教的,你就如此出色,可以想象得出,他本人是多麽睿智啊。”


    “這都是四人幫造的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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