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大家都又重新變得緊張起來,就像當時的整個國家一樣,紅紅火火,忙忙碌碌,每一個人都在高速地運轉。


    全家人裏最忙的,自然是林芳華。她已經進入了高考前的衝刺階段,雖然有哥哥在後麵作為支撐,但每天的學習還是非常辛苦,成天早出晚歸,剛剛被林振華喂肥的臉蛋又有變得尖削的跡象了。


    林振華則是忙著艸持公司的事務。褚紅陽的業務做得有聲有色,大批的訂單不斷地湧來。衛景文繼開發出公安廳用的自動報靶係統之後,又根據市場需要,開發出了另外幾種自動化設備,經林振華之手,均賣出了高價,衛景文這才覺得自己拿著林振華給的工資和實驗經費可以心安理得了。


    由於業務繁忙,勞動服務公司幾乎每天都要加班加點,趙勇群和彭少哲一個管生產,一個管技術和行政,也是忙得不亦樂乎,不過,在這樣的忙碌之中,他們的能力不知不覺地在逐漸提升,與一年前的他們已經是判若二人了。


    相比之下,稍微悠閑一點的,就是楊欣了。她現在在數控銑床的艸作方麵,已經出師,能夠讀力完成一些工作了。每一天,她除了在車間幹活以及晚上回家睡覺之外,其他的時間幾乎都呆在林振華的家裏,幫著林家兄妹做飯、掃地、洗衣服,儼然是一個賢內助的樣子。


    在林振華的指導下,楊欣已經開始了高中功課的學習。林振華給她量身定製了一套完美的學習方案,平時有閑的時候就給她講解一兩個問題,忙起來的時候,楊欣就自己呆在屋裏看書、做題、背單詞啥的。單元房的條件,本來就比她家的小平房要好得多,再加上她已經默認這是自己的家了,所以怎麽呆著都是美滋滋的。


    “篤篤篤,篤篤篤……”一陣敲門聲,驚動了正趴在林家客廳的桌上做數學題的楊欣,她站起身來,走過去打開了門。


    站在門口的,是一位二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看起來是那種受過良好教育的樣子,楊欣相信,自己從來也沒見過這個人。


    “請問,林振華同誌在家嗎?”女孩子問道。


    “哦,他不在,請問你找他有事嗎?”楊欣答道。


    “請問,你是他的什麽人?”


    “我是他的未婚妻。”楊欣示威般地回答道。在廠裏,大家都知道她與林振華的關係,所以她從來不需要進行這種自我介紹的。如果換一個別的情況,她也許不好意思自稱為林振華的未婚妻,但現在,她覺得自己必須這樣介紹,因為眼前是一個來曆不明的年輕姑娘,而且指名道姓要找林振華。


    “哦,我叫宋瑩,是江南曰報的記者,這是我的記者證。”那女孩從身上背的一個小挎包裏掏出一個證件,向楊欣晃了一下。


    “記者?”楊欣有些放心了,看來這不是一個潛在的情敵,“你找林振華有事嗎?”


    “我們可以進去說話嗎?”宋瑩不動聲色地提示道。


    “哦,請進吧。”楊欣趕緊讓開門,請宋瑩進來。她給宋瑩搬了個凳子,請她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水,一切做得無可挑剔。


    宋瑩在凳子上象征姓地坐了幾秒鍾,便站起來開始在屋裏溜達,眼睛這裏看看,那裏看看。在征得楊欣的同意之後,她分別走進了林振華和林芳華的房間,把屋裏的陳設看了個遍,甚至於還到廚房去轉了轉,向楊欣打聽了一下電飯煲如何使用的問題。


    “宋記者,你找林振華有事情嗎?”楊欣終於忍不住,再次問了一聲。


    宋瑩還是沒有回答她,反而反過來問道:“你和林振華,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這個問題問得很是唐突,頗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不過,楊欣是個小工人,對於記者天生是敬畏的,因此也不敢不理會,隻得老老實實地答道:“我們還早呢,可能得過四五年才會辦事。”


    “哦……”宋瑩拖著長腔,“這麽說,這套房子,在未來幾年內,隻有林振華一個人住了?”


    “他還有個妹妹。”


    “我知道,他妹妹不是馬上要考大學了嗎?能考上嗎?”


    “當然能考上,她的成績是全縣第一名呢。”楊欣說道。


    “全縣第一名?”宋瑩有些意外的樣子,不過馬上又恢複了此前的態度,說道:“這麽說,他妹妹肯定是能考上大學的,她一走,這套房子不就隻剩下林振華一個人了嗎?”


    “宋記者,你這是什麽意思?”楊欣有些讓宋瑩弄懵了。


    “林振華什麽時候能回來?”宋瑩還是沒有回答楊欣的話,也許,在她看來,隻有自己有權利問別人的話,而別人是沒資格向她發問的。


    “他回來的時間不一定,有時候車間裏忙,他就回來得晚。”楊欣有些委屈地回答道,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地位太低,宋記者是不屑於回答她的問題的。


    兩個人等了一小會,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楊欣連忙跑去開門,同時回頭對宋瑩說道:“是他回來了。”


    說話間,林振華已經進來了,他一進門就對楊欣說道:“楊欣,有飯嗎,我餓死了。”


    “你沒吃飯啊?”


    “沒吃,跟勇群他們商量一個工藝問題,耽誤了。”


    “我去給你做。”楊欣說道,她一邊向廚房走去,一邊指著宋瑩對林振華說:“小華,那位是報社的宋記者,她有事找你。”


    林振華這才發現屋裏多了一個人,連忙抱歉地說道:“哎呀,對不起,宋記者是吧,剛才沒看見你。”


    “沒關係。”宋瑩矜持地回答道。


    “你是哪家單位的記者?”


    “江南曰報,工交財貿部實習記者,宋瑩。”


    “哦,宋記者,你看起來很年輕啊。”林振華一時沒想清楚為什麽會有一個記者跑到自己家裏來,隻能先套著近乎,等著對方說明來意。


    宋瑩如對待楊欣一樣,直接把林振華的家常話過濾掉了。她掏出筆記本,作出記錄的樣子,同時說道:“林振華同誌,我們報社接到了一封群眾來信,檢舉你們漢華機械廠在職工住房分配中存在著不公平現象,報社專門派我來了解有關情況,請問,我可以對你進行采訪嗎?”


    林振華被宋瑩的架子惹惱了,他與楊欣不同,在他眼裏,記者根本就沒什麽了不起的。聽到宋瑩的問話,他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於是淡淡地答道:“宋記者,我想你是走錯了門吧?我並不是分管住房分配的廠領導,你來找我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找錯了對象?”


    “完全沒有錯。”宋瑩道,“我們收到的檢舉信中,特別指出了你的名字,提到你以權謀私,侵占職工住房的問題。今天下午,我已經向你們的廠領導了解過這個問題了,證實你家裏隻有兩口人,而且你的妹妹馬上就要去讀大學,也就是說,你一個人就要住一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你覺得這樣合理嗎?”


    林振華絲毫沒把宋瑩的質問放在心上,他嗬嗬一笑,問道:“宋記者,既然你去采訪過廠領導,他們沒告訴你為什麽要給我分這套房子嗎?”


    “當然說了,他們說你對廠裏有突出貢獻。我不知道你的貢獻能有多大,但我不明白一點,難道一個人為國家做了一些貢獻,就有資格向國家伸手要大房子嗎?”


    “你是說,不管一個人的貢獻多大,都不能住大房子?”


    “沒錯,就是這樣。”


    林振華笑道:“宋記者,你去過燕京嗎?”


    宋瑩一愣,下意識地答道:“沒去過。”


    “哦,我也沒去過。”林振華道,“不過,我聽說[***]過去是住在中南海的,麵積嘛,聽說有好幾百平米。你能不能去問問他老人家,為什麽他為國家做了一些貢獻,就可以住這麽大的房子呢?”


    “你……”宋瑩一下子啞了,在當年,從沒有人敢這樣拿著偉大領袖作為例子來說事,但曆史似乎也已經走過了因言獲罪的時代,她無法說林振華這番話屬於“惡毒攻擊”之類。對於林振華舉的這個例子,她也無法反駁,可不是嗎,她一開頭選擇的道德起點實在是太高了,以至於把領袖都給兜進去了。


    “宋記者,你應當知道,我們國家是社會主義國家,還沒有達到[***]的階段。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動者不得食。我貢獻大,就有資格分大房子。別人貢獻小,就隻能住小房子。如果一個人根本對於社會就沒有貢獻,他就不應當住房子,你覺得對嗎?”


    “這……”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們國家拋棄了傳統的大鍋飯式的管理方法,首先在農村推行了聯產承包責任製,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一個農民,如果他辛勤勞動,就可以成為萬元戶,蓋起大瓦房,你認為他住大房子不對嗎?你認為黨提出的讓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的政策不對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宋瑩幾乎要哭了。作為一個新聞記者,她當然通曉國家的政策,林振華說的這些大道理,都是她無法否認的。但是,這些道理為什麽與她所信奉的道德觀念那樣格格不入呢?


    小姑娘,跟我鬥嘴!林振華在心裏不屑地嘀咕道。在後世,經過30年改革開放的思想碰撞,各種各樣的觀點都已經被錘煉過千百次了,當年那種直線式的思維,在後世隻能被斥以兩個字:幼稚。林振華隨便抓幾條大道理來反駁,也足以把這位自以為是的小記者砸個五迷三道了。


    “可是,林振華同誌,我剛才在你家裏認真看過了,你家裏有各種高級電器,光是你廚房那個高級的電飯煲,恐怕就不是你的工資收入所能負擔得起的,你能解釋這些財產的來源嗎?”宋瑩情急之下,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林振華道:“宋記者,你不是來調查住房問題的嗎?怎麽改成查我的家產了?我怎麽掙錢的,與你有關係嗎?你如果眼紅我家的電飯煲,可以回去寫篇通訊,登在你們報紙上,就說某某廠某某人家裏竟然有電飯煲,比你這個號稱無冕之王的記者家裏還富裕,然後再讓大家來對我口誅筆伐吧。”


    “誰眼紅了,你說話要有證據!”


    “嗬嗬,宋記者,你也配說證據二字,你跑到我家裏來對我指手劃腳的時候,講證據了嗎?”


    “你你你……你欺負人!”宋瑩終於崩潰了,她腳一跺,拉開門就跑了出去,樓道裏隱隱地傳來了一聲抽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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