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你還不知道吧,漢華機械廠在潯陽搞了一個化工設備基地,專門生產出口設備。輕化廳說了,咱們的設備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都賣給他們。你看,今天林經理他們就是來拉這些設備。”韋東齊向沈佳樂解釋道。


    沈佳樂是石化機的子弟,韋東齊算是她的父輩。沈佳樂進廠後,迅速成為全廠乃至全省最好的焊工,韋東齊作為技術科長,對她自然也是另眼看待,關係上是非常不錯的。如果換成其他人,韋東齊也懶得去解釋這麽多。


    “這麽好的設備,就這樣不要了?”沈佳樂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著。她緩緩走上前去,像韋東齊做過的那樣,伸出手去擦拭著那台氬弧焊機上的銘牌。


    在設備的型號銘牌旁邊,還有一塊石化機自己釘上去的小鋁牌子,上麵寫著設備的編號,購買曰期,最下麵是落款:江南省石油化工機械廠。由於使用的時間比較長,鋁牌上已經沾上了一些油汙,沈佳樂擦了幾下,沒有擦幹淨,索姓從兜裏掏出一塊小手絹,用力地在上麵蹭起來,一直到把那塊牌子擦得像新的那樣明亮。


    在場的人都有了一些莫名的感動,大家誰也不說話,就這樣默默地看著沈佳樂在做這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心裏五味雜陳。


    無論是搞技術的韋東齊和範世斌,還是做一線艸作的馮旭和楊春山,大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是搞工業的,都是成天與機器打交道的。在平時發牢搔的時候,大家自然也難免抱怨自己的工作又累又髒,羨慕機關裏的幹部能夠成天穿得幹幹淨淨地,坐在辦公室裏抽煙喝茶看報紙。可是,如果真讓他們此生再也不和這些機器打交道,每個人都會覺得難分難舍。


    老兵會留戀戰場上的硝煙,老農會深愛泥土的清香,水手離開大海就會難以入眠,而產業工人們,最難以割舍的就是那機器的轟鳴、那機油的芬芳。


    “林振華,答應我,不要撬掉這塊牌子,好嗎?”沈佳樂扭過頭來,看著林振華,用一種近乎央求的口吻說道。


    要說起來,這個要求真有點不靠譜,這種廠牌是一台設備歸屬的象征。漢華廠把設備買走,自然要把原來的牌子撬掉,再釘上自己的設備牌,這是常規了,沈佳樂也不可能不懂。可是,她就是有這樣一種隱隱的感覺,覺得林振華應當是會答應她的請求的。


    她沒有去細想過,自己和林振華到底算有什麽交情,其實他們在一起說話的時間並不多。但在她的心裏,覺得林振華是和她一樣的人。他們之間的共同點在於,都有一種近似於天真的對一件事情的熱愛,這種熱愛用金錢和利益都是無法衡量的。


    在告別這些自己心愛的設備的時候,沈佳樂覺得心裏有一種刺痛的感覺,無人傾訴。在整個天地之間,她覺得,隻有林振華能夠理解她的這種痛楚,並且能夠給她一個小小的安慰。


    果如沈佳樂所料,聽到她的請求,林振華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小沈,我答應你。”


    “謝謝你,林振華。”沈佳樂聲音裏帶著一絲哽咽,“這樣也好,你把它們拉走,總比讓它們在這裏生鏽要好得多。最起碼,它們還能繼續工作,比我……”


    說到這裏,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她扭過頭,最後地看了看那一批焊機,然後轉身一路小跑地離開了,甚至於沒有勇氣和眾人道一個別。


    “這丫頭……”韋東齊歎息般地說道,“唉,賣掉這些設備,最難受的就是她了。”


    “那她現在不做電焊了?”楊春山在一旁問道。他和沈佳樂是同行,雖然年齡上大了一輩,但在電焊的技術上反而還不如沈佳樂,正因為這一點,他對沈佳樂一向是非常欣賞的。


    韋東齊道:“不做了。冰箱裏的電焊,跟我們過去搞的根本不是一碼事。現在我們容器車間的工人全部轉崗了,大部分人現在都在流水線上搞裝配。小沈的愛人是廠長助理,幫她活動了一下,她現在在行政科坐辦公室呢。”


    馮旭道:“這樣也好,燒電焊太傷身體了。女同誌坐坐辦公室,平時管管家,管管孩子什麽的,也挺好。我看她現在好像也胖了一點,臉上也白淨了。”


    韋東齊搖搖頭道:“誰也不知道她想什麽,別人去了機關,都挺高興的。就是她,好像一肚子不情願的樣子。原來燒電焊的時候,她雖然也不太說話,但讓人覺得有活力。這一年多來,覺得她好像一下子變老了一樣,人還是那個人,就是沒神氣了。”


    “韋科長,像小沈這樣的轉崗的工人,在你們廠很多嗎?”林振華問道。


    “挺多的。”韋東齊答道,剛說完,他就明白過了林振華的意思,便笑著說道:“林經理,你可別想打他們的主意。我們的工人這麽多年都在這廠子裏工作,廠子就是他們的家。你想撬牆腳,恐怕很難。”


    林振華笑笑,說道:“韋科長說到哪去了,我哪敢撬咱們石化機的牆角啊。我隻是覺得有些工人身上的技術實在是浪費了。流水線上這些話,找幾個農民工也能做,讓這些七級八級的技工去做,不是可惜了嗎?”


    “工人嘛,做什麽不是做。”韋東齊搖搖頭道,“我當年還是學化工設備的大學生呢,現在呢,不也改行設計冰箱把手了?”


    “冰箱把手?”範世斌大惑不解。


    “對啊,就是冰箱門上的那個把手,老範,你可別小看這一個把手,學問大得很呢。我們廠長的要求是,要美觀、實用、結實、符合世界潮流,體現歐式風格。我長了這一把歲數,還不知道啥叫歐式風格呢。”韋東齊自我揶揄地說道。


    “前一段時間,你不是說你在搞壓縮機嗎?”範世斌意味深長地問道。


    “搞什麽壓縮機?”韋東齊牢搔滿腹,“壓縮機的原理在我看來,就是小學生的算術題,我閉著眼睛都能把圖紙畫出來。可是工藝解決不了,怎麽辦?我們原來做化工設備,都是大機器,尺寸差一點點沒關係。冰箱壓縮機就那麽一點,零件尺寸的精度要求比我們現在的設備高得多。光是加工過程中的測量問題,我們廠就解決不了。人家有什麽氣動量儀、粗糙度儀、測微儀、圓度儀、三坐標測量儀,我們什麽都沒有。我提出一個精度要求,讓我們金工車間的工人拿巴掌去量嗎?”


    範世斌向林振華遞過去一個眼神,林振華遲疑了一下,問道:“韋科長,聽你這個意思,如果這些東西都能給你解決,你肯定能把壓縮機造出來?”


    “我覺得沒問題。”韋東齊說道,“這些天,壓縮機的資料我也看了一些,大多數設計和工藝方麵的要求,現在都已經是公開的知識了。難度主要還是在設備方麵。我聽說,上海正在跟曰本三菱談判,打算引進一條壓縮機生產線。還有另外一家航天部門的廠子,準備從西德引進一條線。他們主要解決的都是設備方麵的問題。”


    “嗯,看來韋科長真是壓縮機方麵的專家啊。以後有機會,我們一定多向你請教。”林振華點點頭說道。


    “怎麽,你們漢華廠想做壓縮機?”韋東齊**地聽出了林振華話裏的潛台詞。


    林振華微微一笑:“目前隻是一個意向吧,具體做不做,還要看機遇。”


    “哦……”韋東齊若有所思地應道。


    範世斌看著林振華,嘴張了張,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他不太明白林振華的意思,在這種場合下,也不便於多說什麽了。


    大家沒有再談這個話題,韋東齊喊來了一台吊車,開始把設備一台一台地吊上漢華廠開來的卡車上。有一台大型剪板機體積和重量都已經超過解放牌卡車的裝載範圍,林振華未來將會租一輛平板車來裝運。


    “好了,都裝好了,林經理,你簽個字吧。”韋東齊把一個本子遞給林振華,讓他簽字確認。


    林振華簽上字,把本子遞還給韋東齊,和他握了握手,說道:“多謝你,韋科長,希望我們曰後還有機會合作。”


    “一定,一定。”韋東齊說道,“這些設備,到了你們那裏,也算是物盡其用了。林經理,我真佩服你的魄力,我們這麽大的廠子都停產壓力容器了,你竟然能夠從泰國弄回來四套化肥設備。”


    林振華自豪地說道:“這四套化肥設備不算什麽,不過是10萬噸級的小菜罷了。韋科長,你看著吧,下一步,我們還得去中東賣煉油設備呢。”


    “真的?”韋東齊兩眼發亮,“這方麵我可以給你出點主意,過去一機部和國家計委搞11萬噸乙烯設備攻關的時候,我們也是參加過的,積累了不少經驗呢。”


    “那好,咱們一言為定。”林振華欣然應道。


    四輛大卡車拉著被石化機拋棄的設備,緩緩地開出了廠區。沿途不時有工人停下腳步,指著車上的設備小聲地議論著。作為同一個係統的職工,他們大都知道漢華廠接下出口設備的事情,心裏也是有著各種滋味的。不過,時下石化機生產電冰箱的效益非常不錯,廠裏的福利比過去還好,大家也就沒什麽太多的想法了。


    當然,黯然神傷的人也是有的。在廠部的小樓上,沈佳樂站在行政科的窗口前,無聲地看著這一幕,清秀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小林,我還以為你想把老韋撬走呢。”範世斌在卡車上對林振華說道。


    林振華笑道:“你猜得沒錯啊,我正有此想法。我聽謝廳長介紹過,在搞化工設備方麵,老韋的水平很不錯的。”


    “那是,他的水平比我高。”範世斌毫不掩飾地說道,“小林,既然你有這想法,怎麽不當麵跟他說呢?”


    林振華道:“我不合適說吧?畢竟人家是國營大廠的技術科長,我怎麽好公然去撬牆角?老範,這件事情,我想拜托你來做。你私下裏請老韋喝次酒,探探他的口風看。他隻要願意過來,條件什麽的都好談。”


    範世斌點點頭道:“你說的也對,我們都是一把年齡的人了,再換個單位,麻煩事很多,我想,老韋也會有顧慮的。他的兩個孩子都在石化機工作呢,相當於一家子都是廠子裏的人。他如果這樣一走,家裏人也不方便。”


    林振華道:“沒關係,你先聽聽他的意思再說。孩子、房子之類的事情,都好談。對於真正的人才,咱們是不惜代價的。”


    聽他們說得這樣熱鬧,馮旭也插進話來,問道:“小林,我倒沒看中老韋,我覺得那個小沈不錯。咱們廠子裏,還真沒她這麽好的焊工呢。楊師傅,你可別生氣啊。”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對楊春山說的。


    楊春山道:“我生什麽氣,這個丫頭是挺不錯的。全省電焊工大比武,她一個人拿了四五項第一名呢。我看過她焊出來的東西,那焊縫就是比別人要平整得多,不服不行。”


    林振華道:“其實我也想過要挖她,不過,人家是廠長助理的夫人,現在工作也挺舒服,我怎麽能再把她拉下水呢?”


    馮旭不懷好意地笑著說道:“小林,我記得你過去跟她關係挺好的。上次搞埋弧焊的時候,你和她不是還打過賭的嗎?”


    林振華尷尬道:“老馮,你可別害我。你也不看看,我嶽父就在邊上嘿。”


    “哦,哦,我忘了,我該死。”馮旭哈哈地笑了起來,同時向楊春山作著揖,“楊師傅,我可是開玩笑的,你別往心裏去。”


    楊春山反擊道:“小華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人品,我是百分之百相信的。如果是你馮主任,我還真有點不放心。要不是馮師母管得嚴,你現在還不知道禍害過多少人了。”


    “老楊,你說話可要負責任啊。”馮旭滿臉通紅,“小林是晚輩,你可不能在晚輩麵前說這些話。”


    “我耳背,嘿嘿。”林振華得意地說道,有老丈人給自己撐腰的感覺,真是很好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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