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跟著副總理在西歐各國走了一圈,真的很震撼啊!”


    在何家,何海峰對著林家兄妹說的第一句話,就讓林芳華鬱悶得一頭栽到何嵐懷裏去了,林振華倒是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起來。


    “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何海峰納悶地問道。


    “何叔叔,你太讓我失望了!”林芳華叫道,“這樣的話,怎麽能出在你口裏呢?”


    林振華笑著把妹妹此前跟他說的話向何海峰複述了一遍,林芳華則把杜向陽和馬傑的信裏那些崇拜和沮喪的話又挑了幾句出來,說給眾人聽。


    “這有什麽奇怪的,我們班上的同學,現在也是言必稱外國呢。”何嵐說道。


    “那你呢?”林振華問道。


    何嵐衝何海峰呶呶嘴道:“天天聽何主任給我上政治課,我想崇洋媚外也不敢啊。”


    何海峰歎了口氣,對林振華說道:“過去我們總是批判崇洋媚外,現在可好,這個詞不提了,變成了外國的會議桌都比中國的要圓。”他的後一句話,自然是針對林芳華所轉述的杜向陽信中的內容。


    林振華道:“這不奇怪啊,老何,你剛才不也說出國以後覺得很震撼嗎?”


    何海峰道:“是啊,的確是很震撼。別人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水平,實在是太高了。咱們再不抓緊時間迎頭趕上,就真的要被時代拋棄了。[***]說過,落後就要挨打。小平同誌也說過,中國必須向發達國家學習,再不改革開放就要被開除球籍。我們這一趟出去,所見所聞,感覺到壓力很大啊。”


    林振華笑道:“壓力大好啊,電影裏不是說嗎,井無壓力不出油,人無壓力輕飄飄。咱們有壓力,才有動力嘛。”


    何嵐奇怪地看著林振華,問道:“小華哥,我怎麽覺得你說這話的時候,就挺輕飄飄的。我爸從西歐回來以後,天天愁眉苦臉的,你怎麽不發愁啊?”


    “是嗎?”林振華被何嵐說得有點發愣,似乎自己的確有點與眾不同的樣子。他扭頭問何海峰道:“老何,你不至於吧?出一趟國就受到這麽強的震撼,居然成天愁眉苦臉了?”


    何海峰道:“嵐嵐懂什麽呀。我發愁,並不完全是因為看到和發達國家的差距,最關鍵的,是我們目前的整個改革也出現了問題,這些問題如果不能得到糾正,改革弄不好就會功虧一簣啊。”


    “有這麽嚴重?”林振華驚訝地問道。


    何海峰反問道:“你在企業裏,難道沒感覺到什麽問題?”


    林振華想了想,說道:“的確有點問題,好像整個國家的攤子鋪得太大了,基建規模過大,物資供應緊張,原材料價格漲得很厲害。還好,我們因為承擔了出口任務,很多材料是由計劃部門直接調撥的,據說那些鄉鎮企業的曰子就非常困難。”


    何海峰點點頭道:“你說得很對。現在整個經濟有失控的危險,中央對此非常擔心。從去年開始,中央把許多權力都下放到了地方,這樣做的好處在於充分調動了地方的積極姓。但問題就是地方的積極姓過高了,各地都在大幹快上,攤子越鋪越大,已經完全超過了國家財力可支撐的程度了。”


    林振華道:“對了,老何,我們這次去法蘭克福裝備展,也遇到這種情況了。各地盲目引進彩電、冰箱、摩托車等生產線,光是一個阿裏斯頓的電冰箱生產線,據說全國就引進了九條,完全是一模一樣的。”


    何海峰臉上現出了何嵐所說的愁雲:“我剛剛看到海關和統計局分別報來的數據。海關方麵估計,今年整個外貿的逆差可能要超過100億美元,相當於全年出口額的一半。如果真的出現這麽大的逆差,那麽咱們這兩年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不到100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全部填進去都不夠了。”


    “高部長他們也是這樣說的。”林振華道。


    “這是外貿。國內貿易的形勢更糟糕,由於原材料價格上漲,影響到下遊產業,今年許多商品的價格都出現了大幅度的上漲。統計局方麵估計,今年的零售物價指數恐怕要超過8%了,消費者價格指數估計10%都打不住。”何海峰繼續說道。


    “這不就是通貨膨脹了嗎?”何嵐驚訝地問道。


    林振華好奇地看著她,說道:“不錯啊,小小年紀,就知道通貨膨脹了。”


    何嵐不滿地反駁道:“什麽叫小小年紀,我已經16歲了好不好?通貨膨脹誰不知道,我們也學過政治經濟學的。可是,不是說隻有資本主義國家才會出現通貨膨脹嗎,怎麽我們國家也出現通貨膨脹了?”


    林振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隻好把球踢給何海峰:“問你爸爸吧,他是搞經濟的。我隻懂工業,不懂經濟。”


    其實林振華倒不是不懂經濟,而是他不知道如何向1985年的高中生解釋社會主義國家也會發生通貨膨脹這樣一個問題。在計劃經濟年代裏,所有的價格都是由國家控製的,所以並不存在漲價的現象,這就給了人們一種社會主義國家不會發生通貨膨脹的印象。事實上,經濟學家們早說分析過,所有的商品都用票證來維持供應,這本身就是一種隱姓通貨膨脹的表現。


    改革開放以後,國家逐步放開對市場的管製,陸續調整了一部分商品的價格,導致物價水平有所上升。其中,1980年的調價幅度最大,當年的消費者物價指數,也就是人們習慣說的cpi增幅達到了7%的水平,不過,國家同時給城鎮居民發放了物價補貼,所以這次漲價帶來的衝擊並不明顯。在隨後的幾年裏,物價每年約以2%的水平上升,而同期職工工資的漲幅更大,因此也衝淡了漲價帶來的影響。


    到1985年,由於投資過熱,推動物價大幅度上漲,cpi在這一年突然達到了9.3%的高位,對於整個社會的衝擊是非常強烈的。當何嵐這樣的中學生都知道中國也會發生通貨膨脹的時候,那種對原有社會製度的信心就轟然倒地了。


    事實上,1985年的漲價僅僅是一個開始而已。從那時起,一直到1996年的12年間,中國的cpi年均增幅達到了11.2%,有5個年份cpi高於10%,其中1994年更是達到了24%的曆史最高點。


    這12年,可以說是中國經濟最困難的12年,也是中國社會最為浮躁、最為動蕩的12年。如今的林振華,就站在這12年的門檻上。


    如果大家不能理解這一組數字的含義,那麽不妨穿越回後世,去看一看2011年的場景。這一年,在磚家們的嘴裏,是物價飛漲、經濟瀕臨崩潰的一年,而事實上,2011年中國的cpi僅僅是上漲了5.5%而已。如果5.5%的cpi就意味著經濟瀕臨崩潰,那麽12年間cpi年均增長11.2%,已經足夠中國崩潰24回了。


    “價格問題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何海峰說道,“咱們國家的價格體係不合理,尤其是重工業產品價格偏低,已經嚴重影響到商品經濟的發展了。現在一噸鋼材的黑市價高達5000元,而工廠隻能拿到1000元。鋼鐵廠無法從產品銷售中得到足夠的利潤來擴大再生產,而市場上卻因鋼材短缺而不得不付出高昂的代價。”


    “國家是怎麽考慮的?”林振華問道。


    何海峰道:“現在理論界出現了兩種觀點,一種認為國家應當加強計劃控製,避免物價過快增長。另一種認為國家應當徹底放棄控製,取消票證,允許物價自由浮動,由大亂而生大治。你別說,現在後一派觀點,還占著上風呢。”


    “老何,這些東西,我是真的不懂。”林振華道,“不過,我有一點疑惑,咱們說搞改革,怎麽會越改越亂了呢?這個問題可不單是我這樣想,機械委的朱司長也是這樣說的。他甚至說,還不如回到計劃經濟的年代裏去呢。”


    何海峰點點頭道:“像朱司長這種牢搔,我們體改委已經聽到無數了。不過,大家也就是發發牢搔,計劃經濟的缺陷,他們比誰都清楚,當年提出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也是這些實際部門的同誌呼聲最高的。目前出現的這些亂象,總的來說,就是新舊兩種體製轉軌時候出現的必然現象。


    計劃經濟年代裏,我們是通過國家行政命令來管製經濟。而純粹的市場經濟呢,是通過經濟手段來管理經濟。現在咱們國家放鬆了計劃管製,經濟約束卻沒有及時跟上,這就導致了管理上的失控,出現混亂是不可避免的。”


    何嵐皺著眉頭道:“爸,你說的也太複雜了吧?還有,我記得你是學工業的,怎麽現在說起經濟也一套一套的?”


    何海峰笑著說道:“沒辦法,我現在就是幹這一行的,不懂這些哪行?”


    說著,他回書房拿過來幾本書,交給林振華道:“小林,這裏有幾本國內學者新出的書,對於當前和未來的經濟形勢分析得非常不錯,你拿去看一看。你現在也是一個大企業集團的領導了,眼睛不能光盯技術,還得盯準宏觀形勢。”


    “讓我看看。”何嵐不等林振華接書,搶先從父親手上把書奪了過去。何海峰瞪了她一眼,不過也拿這個女兒沒轍。何嵐是家裏唯一的女孩子,從小便受何海峰嬌慣,根本不怕他這個當父親的。


    林振華道:“多謝老何,這幾本書我回去一定會好好看看。不過,老何,我現在最關心的是,下一步政策會怎麽變化,是往回收呢,還是繼續放?嗯……問你這個,不算是打聽國家機密吧?”


    何海峰道:“這個事情,有一定的密級,不過你可以聽聽。前麵我說過了,理論界對於下一步的經濟政策也是有若幹種意見的,中央的意見也不統一。不過,目前大家比較傾向於選擇一條折衷的道路,就是既不放得太厲害,也不收得太厲害。下個月國家計委會召集各省市計委的領導來開個會,主要的精神是給大家吹吹冷風,讓大家把投資規模適當地壓縮一點,讓經濟比較平穩地從過高的位置上降下來。對了,有個經濟學家把這種政策叫作軟著陸。”


    “我知道,就是美國航天飛機著陸的那種方式,對不對?”何嵐一邊讀著手頭那幾本晦澀的經濟學著作,一邊插嘴道。


    何海峰道:“嵐嵐說得還真對,大家就是從航天飛機著陸得到的啟發。”


    “軟著陸的核心還是著陸。這麽說,整個政策應當是傾向於收縮了?”林振華問道。


    何海峰看著林振華,無奈地搖搖頭道:“小林啊,我發現你總是能夠一下子抓住問題的核心。沒錯,總的目標是收縮,因為不收縮已經不行了,整個宏觀經濟不能總在天上飄著。其實我們現在也是兩手準備,如果軟著陸不行,就隻能硬著陸了。不過,如果要硬著陸的話,估計會摔壞很多瓶瓶罐罐的。”


    “那我就明白了。”林振華道,“我回去也得未雨綢繆了。”


    “來,小華哥,這些書給你,回去好好學學吧。”何嵐把手裏的書合上,交給林振華。


    林振華收起書,笑著問道:“怎麽樣,嵐嵐,看懂沒有?”


    “看懂了一些。”何嵐道。說完,她離開自己的位置,走到何海峰坐的沙發邊,坐在沙發扶手上,對何海峰說道:“爸,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麽事,這麽嚴肅?”何海峰看著她問道。他知道,這個女兒一旦開始撒嬌,必然是有什麽非份的要求。


    何嵐道:“我們下學期就要分科了,我想學文科。”


    聽到何嵐的話,沒等何海峰說什麽,林芳華先跳起來了:“我反對,嵐嵐,你成績那麽好,學文科不是浪費了嗎?”


    “是啊,你成績這麽好,為什麽要學文科呢?”何海峰也這樣問道,他倒沒有直接一口回絕,而是要聽聽女兒的意見。從內心來說,他的看法與林芳華是一致的,學文科是成績不好的學生的選擇,這個女兒的成績可是挺拔尖的,怎麽會想著去學文科呢?


    “什麽叫學文科就浪費了?”何嵐大聲抗議道,“文科也很重要的!你看我爸,原來是學理工科的,現在不也改行做文科了嗎?對了,小華哥,你怎麽不發表意見啊?”


    林振華的思想,與何海峰、林芳華都有些不同。在後世,文科生的地位已經大幅度提高了,學文科不再僅僅是差生的選擇。


    聽到何嵐問到自己頭上,林振華笑著說道:“文科理科都不錯啊,隻是,文科也有很多專業,你具體想學什麽專業呢?中文、曆史、法律、經濟,你總得說出一個方向來,大家才能幫你判斷吧。”


    “當然是學經濟了!”何嵐說道,“你看,就你們剛才說的這些,不都是經濟問題嗎?現在研究經濟多重要啊,我已經想好了,上大學就去學經濟,以後出來當計委主任,專門幫你們處理這些煩人的經濟問題。”


    林振華對何海峰說道:“老何,看來後繼有人了。”


    何海峰愛撫地摸摸女兒的頭,說道:“嗯,如果你真的想好了,就去學吧。不過,你最好征求一下你們老師的意見吧。”


    “我們老師早就同意了,他說,隻要家長同意,他就同意。”何嵐得意洋洋地說道,說罷,她又扭過頭對林振華說道:“林振華同誌,你可要小心了,等我大學畢業出來,就是你的領導了。”


    “堅決服從領導的指揮!”林振華湊趣地說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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