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金廠長,碰了這杯。”


    在潯陽經濟開發區的一家卡拉ok歌廳裏,金建波與幾位鄉鎮企業老板正在觥籌交錯地碰杯喝酒。幾位老板的臉上都帶著甜膩膩的笑意,隻有金建波的臉色顯得好生黯淡,像是疲憊不堪的樣子。今天,這幾位小老板非要請他到潯陽來體驗一下國內少有的卡拉ok,他們是從南都驅車100多公裏趕來的。


    這一年多來,金建波的應酬越來越多了,客戶、供應商,還有莫名其妙的同行,紛紛擾擾地都出現在他的身邊。經常有朋友向他介紹新的朋友,而這些介紹人自己,往往也不過是金建波經人認識不久的朋友而已。


    對於每一場應酬,那些所謂的朋友們都有充足的理由讓金建波覺得無法推辭,他們會告訴金建波,今天要見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他有某個方麵的關係,對於江實電的發展,以及對於金建波個人的發展,都有諾大的好處。


    於是,金建波就陷入了這樣紛繁複雜的關係網之中,經常有人給他提供一些方便,然後再他索要一些方便。他卻不過人情,不得不在自己職權的範圍內給別人幫一些小忙,比如說給幾台出廠價的冰箱、從廠裏勻一些多餘的材料、讓廠裏拉材料的車子幫別人捎一些東西,等等。


    一開始,金建波覺得這樣做很不合適,有點以權謀私的味道。但許多人都在他耳朵邊上說,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同時,也有人給他舉各種各樣的例子,讓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自己使用權力謀取的這點私利,在別人眼裏,簡直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慢慢地,金建波也就看開了,社會風氣就是這樣,就算我一個人做得好,又能如何呢?


    金建波做所有這些事的時候,都記得牛北生是如何把自己辛辛苦苦弄來的一萬台壓縮機勻給廣東小老板張洪福的。在那筆交易中,牛北生事後給了金建波15萬塊錢,這筆讓金建波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至今還存在存折裏沒有動用。金建波屢屢會在半夜裏突然驚醒,然後想起這筆錢,便再難入夢了。


    有牛北生作為榜樣,整個江實電上上下下的幹部都在想方設法地給自己謀利:供銷科吃客戶的回扣;生產科虛報消耗,把多餘出來的材料偷偷賣掉;行政科買回來一大批劣質的工作服,發放給工人;勞資科招收臨時工的指標幾乎是明碼標價地收錢,招進來的人不幹活還好,一幹活反而造成大量的次品……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金建波痛苦地想道。


    金建波經常會想起幾年前他推動石化機轉產冰箱時候的場景,那時候的他,滿心想的就是要建功立業,他要順應市場的需要,把一個瀕臨虧損的企業變成全省、全國,乃至全世界第一流的家電巨無霸。他要讓人們知道,他金建波才是改革年代真正的弄潮兒,其他的人都隻能仰視他。


    可是,一旦做起來,他才發現自己的力量是那樣薄弱,僅僅是一個壓縮機指標的問題,就讓他的夢想隻能擱淺在沙灘上。為了請林振華幫忙搞壓縮機,他不惜讓沈佳樂去潯陽找林振華說情。他並不是沒有聽說過林振華與沈佳樂曾經傳出過的緋聞,當然,他對此是完全不相信的,因為沈佳樂的人品,他非常清楚。但是,哪個男人願意讓自己的老婆去見這樣一個緋聞男主角呢?


    為了江實電,為了他的事業,他忍了。看到沈佳樂從潯陽回來時那歡天喜地的表情,以及隨後沈佳樂反複不斷往潯陽跑的舉動,他的心裏是一片酸楚。牛北生把那1萬台壓縮機指標私下賣掉的時候,他憤怒了,憤怒之後,是一種絕望和瘋狂。


    這些錢應該是我的,這是我戴了綠帽子弄來的壓縮機指標,我憑什麽不能拿這筆錢!金建波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道。


    最終,他還是沒有勇氣去動用那15萬塊錢,但他開始放任自己用其他的方法謀取私利。由於壓縮機不足,廠子裏其他的材料出現了過剩,今天,這幾個小老板就是來和他談這件事的,隻要他願意找個名目把這些過剩的材料賣給小老板們,他就可以拿到2萬塊錢的回扣。


    “金廠長,咱們之間的交易是完全合法的。你們廠的材料本來就是過剩的,你們2000塊錢一噸進來的材料,我出2100塊買進,幫你們盤活流動資金,誰能說什麽?”小老板錢榮觀說道。


    “這些材料是計劃內的,市麵上的價格,早就到4000塊一噸了。”金建波帶著醉意說道。


    在80年代中後期,中國的經濟領域中有一個新鮮詞匯,叫做“價格雙軌製”。所謂雙軌,就是同一種產品,有計劃價和市場價兩個不同的價格。像某種型號的鋼材,計劃價格是每噸1000元,而市場價卻能夠炒到每噸5000元。


    國家搞雙軌製的原因也非常簡單,生產資料的價格長期以來一直都是執行計劃價格的,隨著農業和輕工業產品的輪番漲價,生產資料的計劃價格已經嚴重偏離市場了。輕工企業借助廉價的原材料生產各種消費品,再按市場價銷售出去,掙了個盆滿缽滿。而重工業企業卻因為產品的計劃價格偏低,導致連年虧損。


    重工業虧損帶來的後果也是非常嚴重的,那就是重工業得不到資金補充,無法擴大再生產,從而無法保障市場上的原材料供給。由於鋼鐵價格過低,鋼鐵廠沒有生產積極姓,鋼材產量持續低迷,國家不得不每年花費大量外匯從國外進口鋼材。有人曾經計算過,國家每年用於進口鋼材的外匯支出,相當於國家每年出口石油的外匯收入,相當於國家在拿寶貴的石油去換回本來自己也能夠生產的鋼材。


    在這種情況下,經濟學家們提出了要改革價格體係的建議,讓重工業產品的價格回歸到市場水平。為了緩解這種價格改革帶來的巨大衝擊,聰明的學者們提出了雙軌的設想,讓一部分原材料隨行就市,而另一部分原材料則依然保持計劃價格。這樣,國家重點工程、重要的生產項目等等,還能夠在原有的計劃價格保護下維持。


    這樣一種雙軌的價格體製,就為倒賣各種緊俏物資創造了條件。江實電的一部分原材料是通過計劃價格購買的,但如果廠領導將它倒賣到市場上去,就可以獲取市場價與計劃價之間的差額,這可是有暴利的買賣。


    聽到金建波的話,錢榮觀嗬嗬地笑了起來:“金廠長果然精明啊,唉,可惜窩在國營廠子裏了。像你這樣的人才如果出去自己幹,那還不是一兩年就混個百萬富翁?”


    “哼,百萬富翁又能如何?”金建波悲哀地說道,“我的誌向,難道就是當個百萬富翁嗎?”


    “那是那是,金廠長的誌向遠大,那不是我們這些小個體戶能夠理解的。”錢榮觀自貶道,其實他可不是什麽個體戶,而是擁有幾百萬身家的私營企業主了。


    “這些材料,我不能給你們。”金建波搖著頭說道,“我們現在是缺壓縮機,我會再去想辦法,弄到了壓縮機,這些材料就都能用上了。我們廠今年以來已經開始出現虧損了,再不恢複生產,就麻煩了。”


    錢榮觀道:“如今這年代,像金廠長這樣愛廠如家的人,可真是少有了。不過,光你一個人愛廠子,又有什麽用呢?老實說,這些材料,你金廠長不肯給我們,我去找牛廠長幫忙,他也會給的。隻是我和金廠長是老朋友了,這種繞過老朋友的事情,我是做不來的。”


    “不,他可以這樣做,我不能這樣做。”金建波堅持說道,“如果你們隻要幾噸材料,看在朋友交情上,我做主也就給你們了。這麽大的量,如果都給了你們,我們廠子後幾個月的生產就全得停工待料了,這個影響太大了。”


    說到這,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拉開包廂的門,想透一口清涼的空氣。門一拉開,他突然聽到不遠處的走廊裏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行不行,小馬,我真的不會唱歌。”


    緊接著,是一個年輕的聲音:“沈姐,忙了一天了,你也該放鬆一下了,唱卡拉ok很容易的,我教你。”


    “哎呀,我真的不會,我不習慣這種場合。”


    沈佳樂!金建波心中一凜,他把身體隱藏在門框後麵,探頭看去,隻見在一片朦朧的燈光中,沈佳樂正與幾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過去,走進了一個包廂,在嘈雜的聲音中,他隱隱約約地聽到沈佳樂嘴裏說出了“林經理”這樣幾個字。


    沈佳樂和林振華在一起唱歌?金建波隻覺得一股無名的爐火襲上來,和酒精的熱量混合在一起,讓他的頭腦變得一片混沌。這些天,妻子往潯陽跑得更頻繁了,據她說,是去幫漢華重工解決高壓容器的焊接工藝問題。難道,漢華重工的高壓容器要到歌廳裏來焊接?


    林振華!金建波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渾身不痛快。這個比自己年輕幾歲的青工,幾年時間竟然混成了一家大型企業的副總,手裏掌握著數以億計的資產。他有什麽了不起的,學曆不過是初中畢業,資曆不過是一個退伍士兵,他憑什麽就能混得這樣風生水起,而自己卻要為了幾萬台壓縮機指標,而把老婆拱手相送。


    “怎麽啦,金廠長,人不舒服嗎?”錢榮觀湊上前來,關心地問道。


    金建波回過頭來,用充血的眼睛看著錢榮觀,沉默了好一會,才伸出四個手指頭說道:


    “4萬,我要4萬塊,所有的材料都給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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