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政治動態的問題,林振華不便於多說,何海峰也就不會多問了。他處於體改委這樣一個**部門,有關政治方麵的事情,了解得比林振華更多。他所缺的,隻是林振華的先知先覺而已。


    林振華這樣一個提醒,對於何海峰來說已經是足夠了,他知道自己未來應當如何站隊。


    “小林,你這趟到燕京來,不會就是來呼籲炸橋的吧?”何海峰把話題重新引回了開頭的內容,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問道。


    林振華笑道:“有一半目的是這個吧。”


    何海峰道:“我剛才思考了一下你說的話,覺得還是挺有道理的。南京長江大橋是既成事實,現在我們也沒有能力去建一座新橋來替代它,所以暫時還不能動。不過,未來長江上新建的橋梁,應當有遠見,不能將錯就錯,以至於到了我們想糾正這個錯誤的時候,根本就無從下手。


    這樣吧,你回去以後,請潯陽市或者江南省的同誌,就這個問題形成一個報告,遞到我這裏來,我再提交給政治局的同誌,爭取能夠得到領導的指示。這樣,我們就有了依據,可以和計委、交通部等部門去協商,製訂一個相關的管理辦法了。”


    “多謝你,老何。”林振華說道。


    “咱們之間還說什麽謝不謝的,再說,這其實應當是我們這些宏觀管理部門的事情,讓你們企業的同誌來提醒我們,已經是我們的失職了。”何海峰說道,“對了,小林,你剛才說這隻是一半的目的,那麽另外一半是什麽事情?”


    “另外這一半,是一件更麻煩的事情。”林振華說道。


    “不會吧,比炸掉南京長江大橋還麻煩的事情,我實在是想不出來了。”何海峰鬱悶道。他想起前些天和朋友吃飯的時候,有人開玩笑說要把故宮拆了建成職工宿舍,這恐怕算是比炸掉南京長江大橋更不可思議的事情了。不過,林振華似乎沒有到燕京來搞房地產的意思吧?


    “江北石化有一套從德國引進的30萬噸乙烯設備,這個你知道吧?”林振華問道。


    “我當然知道。”何海峰道。


    中國的第一套30萬噸乙烯設備是1976年投產的燕京燕山石化30萬噸乙烯。到1978年,在建設“十個鞍鋼、十個大慶”的洋躍進口號指導下,國家又引進了四套30萬噸乙烯設備,結果由於國民經濟調整,這四套設備引進之後一直未能開工建設,每年僅維護保養的費用就達數百萬美元。從1983年開始,國家陸續籌措資金上馬這四套設備,林振華說的江北石化的30萬噸乙烯,就是這四套設備中的其中一套。


    大型乙烯項目的投資是非常巨大的,一個30萬噸乙烯項目的總建設費用,可以高達70億元人民幣,1983年的時候,國家一年的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才1400億,一個乙烯項目就相當於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規模的1/20,何海峰作為中央高層智囊的一員,怎麽可能不知道這樣的項目。


    “我得到消息,最近江北石化打算對這套30萬噸乙烯設備進行升級改造,把產能從30萬噸提升到45萬噸,石油部和國家計委已經批準了這個方案。”林振華道。


    何海峰問道:“這和你們有什麽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林振華道,“我們漢華重工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進行大乙烯設備的研發了,現在已經取得了一些成果,我想利用這次江北石化搞設備升級的契機,把我們的技術提高一個水平。”


    “你是說,你們漢華重工想承接這個設備升級項目?”何海峰問道。他對於石化行業的具體技術問題了解得不多,不知道林振華是否有能力承接這樣的項目。在他的印象中,中國並不具備30萬噸乙烯設備的製造技術,當年引進燕山石化設備的時候,據說連一顆螺絲釘都要從國外進口。


    果然,林振華搖了搖頭,說道:“我們目前還沒有這個實力。我們漢華重工不過是一個暴發戶,雖然我們剛剛把原來的江南省石油化工機械廠吞掉了,但論技術實力,在國內隻能算是二流。像大慶、蘭州這些老牌的石油化工機械廠都拿不下30萬噸乙烯,更不用說我們了。”


    “那你打算做什麽?”何海峰不理解了。


    林振華道:“這個項目中的關鍵主機,需要從國外進口,總價值大約會達到2億美元以上。2億美元的項目,對於任何一家設備製造商而言,都是一塊大肥肉,咱們不能這樣隨便地扔出去,而是要附加一些條件。”


    “什麽條件?”


    “技術轉讓。”林振華說道。


    “什麽意思?”何海峰問道,對於林振華的想法,他一向是非常有興趣的。


    林振華道:“老何,你來看,隨著我們國家經濟實力的提升,各種設備的進口規模不斷擴大,已經成為國際市場上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買家了。咱們應當充分利用這種地位,在引進設備的同時,要求設備提供商向我們轉移設備的製造技術。也就是說,我們不但要買魚,而且要讓對方教我們如何抓魚。”


    “這個不可能吧?”何海峰說道,“人家本身就是賣魚的,如果教會了你抓魚,人家豈不要餓死了?”


    林振華道:“不會的,我們目前在許多領域裏,與國外的技術差距不止一代,而是兩代、三代。對方當然不可能向我們讓渡最先進的技術,但如果我們要的隻是落後一代的技術,對方並不一定會拒絕。”


    “能舉個例子嗎?”何海峰問道。


    “能。”林振華道,“比如說,我們國家曾經組織過11萬噸乙烯的攻關,但最終還是失敗了。目前國家計委有意開展30萬噸乙烯設備的攻關,但資金、人才等方麵都有缺口,各家企業也缺乏積極姓,所以這項技術我們一直都未能掌握。而國外目前已經擁有了60萬噸乙烯的技術,我們要求他們轉讓30萬噸的技術,對於他們來說,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我們就算得到了30萬噸的技術,不還是落在外國人的後麵嗎?”何海峰抬杠道,他倒不是反對林振華的意見,隻是用這樣的方法逼著林振華把自己的想法充分表述出來而已。


    林振華道:“有30萬噸的技術,總比沒有要好吧?我們連11萬噸都沒有解決,如果一下子能夠擁有了30萬噸的技術,那麽要追趕60萬噸的技術,也就更容易了。”


    何海峰擔心道:“這樣會不會導致國內企業失去搞研究的動力,一味等著從國外引進了?你這個想法,好像有點造船不如買船的味道哦。”


    造船不如買船,是文革時候被批判的一個觀點。當時的認識是,隻有自己造船,才能掌握造船的經驗,這樣才有可能造出更大的船。推廣到科研領域,有些人認為所有的技術必須自己研究一遍,才能掌握其原理。如果從國外引進技術,那麽就會喪失掉研究能力。


    林振華微微一笑,說道:“老何,你太小看我們基層科研人員的覺悟和水平了。其實,就是在批判造船不如買船的年代裏,我們也一直都是在學習國外先進技術的。當時我們把國外的設備買回來進行拆解、仿測,這不同樣是借鑒別人的技術嗎?現在我們有這樣的條件,直接從國外引進技術,節省我們摸索的時間,有什麽不好的?就算要自己去做一遍才知道,我們也要把做的起點提高一些吧?”


    何海峰道:“好吧,姑且認為你這個想法是有道理的,那麽,你又憑什麽相信別人願意把落後一代的技術轉讓給我們呢?人家也能想到這一點的,我們掌握了落後一代的技術,與他們的技術落差就縮小了,人家也不願意給自己培養出競爭對手吧?”


    林振華嗬嗬笑道:“這就涉及到做生意的智慧了。同樣是30萬噸乙烯設備,曰本人能做,德國人也能做,還有意大利、荷蘭、美國,都有同類的技術。你不願意轉讓,總有別人願意轉讓的。資本家是逐利的,我就不信他們會為了這些落後一代的技術而甘願放棄一個2億美元的合同。”


    “你是說,如果他們不轉讓技術,我們就不把合同給他們?”何海峰有些理解林振華的意思了。


    “這就叫市場換技術。”林振華笑吟吟地說道,“到目前為止,咱們已經引進了5套30萬噸乙烯的設備,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未來還會再引進5套,甚至10套。這個市場我們本來就已經讓出去了,如果再不換點技術回來,不是虧了嗎?”


    市場換技術這個概念,在當時已經有人提出來了,主要是從中國引進德國轎車技術這個案例引申出來的。關於市場換技術的得失,後世褒貶不一。但毫無疑問的一點是,在當年,無論你是否願意去換技術,中國都根本就守不住這些市場。當時的選擇隻有兩個:第一,讓出市場,換回技術;第二,讓出市場,不要技術。


    任何一個腦子沒有進水的決策者,都應當會選擇前一項的。


    批評者往往是從自己的想象出發,構造出一個隻要自己留住市場,就能夠推進自主創新的美好故事。而事實上,這個故事僅僅是一種幻覺而已。以當年人們十分自豪的解放牌卡車為例,從1956年第一輛解放牌汽車下線,到1986年,長達30年的時間裏,解放牌卡車的確占據了中國的卡車市場,但它有過一絲一毫的創新嗎?如果不引進技術,也許它那張人們所熟悉的老麵孔,還要再持續30年。


    林振華是非常務實的,作為一名理工科背景的管理人員,他知道任何空洞的口號都是沒有意義的。中國與國外的技術差距很大,如果能夠通過市場換技術的手段,縮小這種差距,那麽追趕起來也就會更加容易了。


    “你這個想法,和石油部方麵溝通過沒有?”何海峰問道。


    “溝通過了,目前他們還有些猶豫。”林振華道。


    “猶豫什麽?”何海峰問道。


    林振華道:“如果不附加這個轉讓技術的條款,那麽他們與外商的談判就會十分容易,因為這是給別人訂單,別人是求著他們的。但如果加入這個轉讓技術的條款,雙方的地位就發生變化了,變成了我們有求於別人。對於負責談判的官員來說,當然不願意給自己增加麻煩了。”


    “真是糊塗!”何海峰輕聲斥道,“他們也不想一想,這一次談判也許會麻煩一點,但如果我們能夠得到一些技術,未來的談判底牌就更硬了。否則,你的技術永遠都落後於別人,別人想拿捏你的時候,你一點還手的餘地都沒有了。”


    “老何,你這個提法倒是挺新穎的。”林振華笑道,“我怎麽就沒想到這一層呢?早知如此,我就這樣去跟石油部的官員說了。”


    何海峰搖搖頭道:“沒用的,他們即使想到這一層,也不會去做。這一次談判是他們這幾個人,下一次沒準就是其他人了,他們沒必要替別人想那麽遠的。”


    “呃……”林振華無語了,他不得不承認,何海峰的分析是對的,看來,何海峰比他多吃20年的飯,也不是白吃的。林振華一直在企業裏工作,而且漢華重工是比較少見的那種有著良好氛圍的企業,所以林振華對於官場裏的各種踢皮球、推卸責任的做法,缺乏深刻的理解。


    “你打算怎麽做?”何海峰問道。


    林振華道:“目前的情況也沒那麽悲觀,石油部有一些官員還是很認同我的想法的,此外,國家計委那邊的一些官員,也支持我的觀點。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多動員一些人來幫忙說話,促使石油部下定決心,在這次江北石化的技改項目中,首開市場換技術的先河,並使之成為一個慣例。”


    “所以你就來找我了?”何海峰笑著說道。


    “沒錯,我知道何主任一向是高瞻遠矚的,對於我的這個想法,肯定會大力支持。如果何主任能夠替我們說句話,這個份量可就大不相同了。”林振華嘻皮笑臉地說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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