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整個故事是非常普通的,在世紀之交的中國,類似於這樣的故事,實在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


    為了招商引資,發展經濟,荊西市和國內其他城市一樣,在市郊開辟了一塊“經濟技術開發區”,作為投資商投資建廠的所在。由於林振華的大力協助,荊西市一下子吸引到了幾十家企業前來投資,荊西市欣喜若狂,加快了開發區拆遷和“三通一平”的速度,力求給投資商以最好的印象。


    拆遷是城市永恒的主題,也是城市管理者永遠都覺得頭疼的事情。為了克服拆遷中可能遇到的阻力,市政斧決定,全市公務員全部行動起來,每個委辦局承包若幹拆遷戶,務必要在指定時間內讓他們從原來的住處搬走,以免影響後續的開發。


    與其他城市相比,荊西市的拆遷工作算是比較順利的。一則是因為荊西的經濟落後,百姓相對較為淳樸,更容易服從;二則同樣是因為當地的經濟落後,大家都盼望著有企業前來投資,以改變荊西的麵貌。由於這兩個原因,荊西市在開展拆遷工作時遇到的阻力不多,大多數的百姓都非常通情達理,拿到自己的補償款後,就心情愉快地搬走了。


    到最後,整個指定的拆遷區域裏就剩下了一戶人家,因為對拆遷補償不滿意,便死活不同意搬走,當上了釘子戶。市裏派出了幾撥人馬前去談判,從國際形勢講到國內形勢,再從國內形勢講到荊西市的遠大圖景,然而,不管談判者說得天花亂墜,對方就是咬住一點:補償款達不到他們提出來的要求,他們就堅決不走。


    “他們要多少補償款?”林振華插話問道。


    “12萬。”鬱平道。


    “呃……”林振華無語了,“市裏原來打算給的是多少?”


    “9萬。”


    “就差3萬塊錢!”林振華眼睛瞪得溜圓,“我說……你們也不至於差這3萬塊錢吧?”


    鬱平歎道:“哪是差這3萬塊錢的問題,其實我們那些天為了做他們的工作,前前後後花費的人力物力,也不止3萬塊錢了。”


    “那還不如把這些人力物力折成錢,直接給他們算了。”林振華想當然地說道。


    鬱平道:“林總,你不做地方工作,可能不清楚。搞拆遷最忌諱的就是無原則地滿足釘子戶的要求。這一次他說要12萬,你給他滿足了。下一次別人就敢要15萬,要100萬,因為都知道你願意息事寧人。還有,別家都是拿了9萬,如果給了他12萬,那麽那些已經搬走的人家就不幹了,人家積極配合我們政斧的工作,反而還吃虧了,這讓我們以後的工作怎麽做?”


    林振華點點頭,他承認,鬱平說的是對的,政斧可以花100萬的成本去勸說這家釘子戶搬走,但卻不能在補償款上有絲毫的退讓,否則以後就別想再幹活了。別說地方政斧做事要這樣,林振華自己在企業裏做事也是如此。


    “那麽,為什麽別人拿9萬就走了,他家非要拿12萬呢?”林振華好奇地問道。


    鬱平又歎氣了:“就因為我們的拆遷幹部說錯了一句話。”


    “說錯了什麽話?”


    “我們負責拆遷的那位幹部,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最早到這戶人家去丈量麵積的時候,看到他家的豬窩搭得很漂亮,就開了一句玩笑,說你這個豬窩真氣派,如果貼上瓷磚,也能補3萬塊錢了。結果,這戶人家當了真,拆遷幹部前腳走,他們後腳就給豬窩貼上了瓷磚,然後就要求把豬窩算到拆遷麵積裏去,把補償款從9萬增加到12萬。”鬱平說道。


    “居然有這樣的事情?”林振華暴汗,“這不就是一句玩笑話的事情嗎,說開了不就行了?”


    鬱平搖著頭道:“我們說了,拿著拆遷文件去給對方看了無數遍,可是一點作用也沒有。後來,那位多嘴的拆遷幹部親自跑到那戶人家家裏去,進門就自己打了自己兩個耳光,說自己是亂說話的。可是還是沒用,人家說了,你們當官的無心說出來的話,才是真話,現在說的話,都是為了騙我們老百姓而編出來的假話。”


    “這就叫假做真時真亦假啊。”林振華感歎道。


    鬱平道:“這還不是全部呢。那戶人家也不完全是一根筋的,我們又動員了他的親戚朋友一起去做工作,向他解釋說關於豬窩能夠補償的事情,隻是拆遷幹部開的一個玩笑而已。到最後,他們看我們的態度這麽堅決,也有幾分鬆動了,提出要我們賠償他貼瓷磚的費用。”


    “這個費用可以賠啊。”林振華道,“實在不行,就扣那個多嘴多舌的拆遷幹部的工資來賠吧,反正也沒多少錢,而且這個賠償也算是合理的。”


    “是啊,我們也是這樣說的。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來一個記者,說我們政斧應當有公信力,既然說出來的話,就要兌現。那戶人家一看有人支持,底氣又足了,馬上又反悔了,說沒有12萬就是不搬走。”鬱平道。


    林振華道:“這是哪來的記者啊,怎麽滿嘴胡說呢?拆遷幹部隨口說的一句話,怎麽就涉及到政斧的公信力了?照他的這個邏輯,政斧官員連開玩笑的權利都沒有了?”


    “唉,有什麽辦法呢?在記者麵前,我們政斧就是弱勢群體啊。”鬱平鬱悶地說道。


    “哪家報社的記者啊?”林振華問道。


    “是非常著名的一家報紙,叫南部經濟導刊。”鬱平道。


    “我靠!”林振華跳了起來,“我說呢!”


    “怎麽,林總也了解這家報紙?”鬱平問道。


    “我豈止是了解啊!”林振華道。


    林振華沒有忘記,10年前,正是這家報紙登出一篇“拷問”他的文章,讓他被停職處理了一年多時間,直到總設計師親自給他平反,這才結束了一樁公案。


    當然,南導那次得罪林振華,最終也落著好。因為這件事,安雁和熊立軍聯手替林振華報仇,利用兩家家電賣場在業內的影響力,讓各家家電廠商撤掉了在南部經濟導刊上的廣告,給南導一記沉重的打擊,迫使其總編唐笛跑來向林振華道歉。


    在那之後,南部經濟導刊倒是沒有再找過漢華的麻煩,林振華鄙視唐笛的作派,也沒有再和他打過交道。南導先是老實了一段時間,規規矩矩地做些花邊新聞,吸引人氣。近幾年,隨著整個社會思潮曰漸活躍,唐笛又嗅出了一些機會,重新讓報紙的定位變得鋒芒畢露起來。南導的記者又像過去那樣,滿處尋找社會矛盾,再用極端化的觀點加以包裝,可謂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荊西市作為一個山區貧困市,在觀念方麵本來就落後於發達地區許多,更缺乏與記者打交道的經驗,遇到南導這種專門從雞蛋裏挑骨頭的媒體,也的確是毫無還手之力的。


    “後來呢?”林振華繼續問道。


    鬱平道:“後來談判就沒法進行下去了。眼看離市政斧定下的拆遷截止曰期越來越近了,嶽市長就親自到那戶人家去做工作。為了保護嶽市長的安全,公安部門派了幾名警察隨著他一起去,結果,那戶人家的老婆以為嶽市長是帶人來強拆的,就拿了一塊磚,說警察敢強拆,她就拿磚砸自己的腦袋,要自殘。結果也不知道是誰說錯了什麽話,她就真的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磚,把自己的腦門拍出血來了。”


    “得……”林振華無奈地說道,“這可就徹底說不清了。”


    鬱平道:“可不就是說不清了嗎?嶽市長馬上通知市醫院派救護車來搶救,然後又答應由市裏負擔所有的醫藥費。拆遷辦也沒辦法了,私下和那戶人家簽了個協議,明麵上仍然是付9萬塊錢的補償款,實際上再從市商業局的門麵房裏給他們家撥出一間,收一個象征姓的租金,就算是把另外3萬塊錢給補上了。


    那戶人家鬧到這個地步,也鬧疲了,再加上周圍的居民也罵他們家貪得無厭,他們就接受了市裏的條件,終於搬走了。”


    “這倒也算是一個圓滿的結局了。”林振華說道。


    鬱平苦笑道:“本來是一個圓滿的結局。誰知道,那個南導的記者回去以後,就寫了一篇長篇報道,說我們荊西市為了搞政績工程,強拆民房,還說我們給公務員派任務,搞株連。最後,他把那個自己拍磚的女人的事情也寫上去了,寫得好煽情哦……”


    林振華道:“我猜猜看,他應該會這樣寫吧:是什麽,讓一個柔弱的女子毅然地用頭顱去碰撞堅硬的青磚,是什麽樣的一種絕望讓她選擇了絕路。她隻是為了保護自己最後的一塊家園而已,她隻是想讓她的孩子能夠無憂無慮地成長。這個社會是怎麽啦,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太對了!”鬱平喊道,“就是這樣寫的,一點都沒有錯。林總,你也經常看南導這份報紙嗎?”


    林振華道:“當年他們攻擊我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套,是非曲直,全取決於他們的好惡。算了,不說他們了,這件事直接牽連的就是嶽市長吧?他現在怎麽樣了?”


    “根據省裏的指示,他現在停職了,在家裏寫檢討呢。”鬱平說道。


    “我去看看他。”林振華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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