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聽得這話,百裏肇不覺為之沉默。良久,就在遠黛以為他又要顧左右而言他時,百裏肇卻終於開了。:“開初那陣子,初雨新亡,初煒斷臂,我心中隻覺痛切,自不會有那心思。而後,我自己也跟著出了問題……”


    即使是如今,再想起從前的那段日子,百裏肇也仍覺心寒不已。說到底,初雨也跟了他十多年,他對她,雖無濃烈熾熱的男女之情,卻仍感情深厚,遠超身邊一般姬妾。


    事實上,他所以一直沒有將初雨收房,乃是因為蔣琓與初煒。蔣琓對初雨一往情深,他看在眼中,也自問在心,他很清楚,他做不到蔣琓那樣。他與初雨之間的感情,與他自己而言,是更偏向於兄妹一些的。兩相對比之下,他也覺得初雨嫁給蔣琓會更合適些。


    他更清楚,作為初雨的親兄長,初煒雖不曾說過什麽,但他心中,也是希望妹妹能夠選擇蔣琓的,隻是礙於他的身份,不好強令初雨什麽。不管如何,初雨總是他身邊伏侍之人。


    正因如此,初雨的慘死,對於百裏肇而言,便愈加的令他慚然。他甚至不止一次的想,若是那時,他不顧初雨的執意,強行將她嫁給蔣琓,離開他的初雨也就根本不會死。


    初雨若然不死,初煒又怎會那般發狂一般的殺入敵陣,最終丟了一條胳膊,成了殘疾?


    然而身為一個上位者,這些話,他既無法對蔣琓說,也無法對初煒說,他更知道,若是對嶽堯說了這些話,便等若是對蔣琓與初煒說了,而這裏頭,更不免有耍弄手段,收攏人心之嫌。他與嶽堯三人,幾乎是一道長大的,彼此之間,雖也有兄弟之情,但太子的身份、施恩者的角色定位,卻始終讓他們之間隱隱的存在著一條鴻溝。


    他沒法子徹底填補上這條鴻溝,除非他放棄皇位。


    靜靜靠在他身上,遠黛久久不言。若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夠明白百裏肇的心思,這個人想必非她莫屬。她與沅真、雲裳之間的感情,又何嚐不是如此。


    她很明白,若非廣逸王身故之前,安排她們三人同往北周,相互照應的話,她與沅真、雲裳之間,也永遠如百裏肇同嶽堯等人一樣。然而即使如此,沅真與雲裳也依然稱呼她為小姐,凡事也依舊習慣於聽從她的意思。十餘年的主仆關係,終究不能完全的轉變過來。


    “王爺……其實是個重情之人!”她慢慢的道,心中卻忽然覺得可笑。


    帝王首要無情,無情之人,才能不偏不倚,以最客觀、最中允的態度來處事。因此對於帝王而言“重情”這個評價,實在算不上是什麽好的評價,甚至可算得是一個弱點。不過對於臣子們來說,一個重情重義的帝王,無疑比一個刻薄又多猜忌的帝王要好得太多。


    聽出她的意思,百裏肇不由的笑了出來,抬手撫弄她已完全垂散開來的、在幽藍月色下顯得烏光瑩潤的長發,卻忽然的問了一句:“叫我一聲顯華,真就這麽難?”


    見她略顯吃力的轉動脖頸來看自己,百裏肇不免笑了笑,索性偏了偏身子,放下一條腿來,按著她躺在了膝上。遠黛倒也並不避諱什麽,就順了他意,舒舒服服的躺下了。


    “那後來呢?”她仰著頭,也不知是在看天上月,還是在看身邊人,那麽突然、那麽理所當然的問道,卻仍舊沒有喚他的名。


    百裏肇倒也並沒有太多的失望之情,將身靠在後頭的台階上,百裏肇的語聲忽而變得冰冷如刀:“後來……那些姬妾們便耐不住了……她們……各有各的來路,各有各的私心,但有一條,倒都是一樣的……她們……都盼著那一天,又都想著誕下長子……”


    王府後院,姬妾雖算不上多,但曆年下來,倒也有十餘人,是是非非從來也就不會太少。遭逢巨變之後,百裏肇長久不近女色的行徑,自然便讓她們有了種種的猜測。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內院之事,傳著傳著便不免借助著各種渠道宣揚了出去。


    百裏肇原也想過好好嚴懲一番,然轉念一想,卻又覺得這樣倒也並沒什麽不好的。那個時候,他的雙腿已無法動彈,名聲卻仍顯赫一時。而更重要的是,那個時候,他也已感覺到了延德帝的生疏與隔閡。他明白,是到了該示弱、退讓的時候了。


    於是他毫不猶豫的上表辭卻了太子之位,更雷厲風行的遣散了府中姬妾,任由京中暗潮湧動,種種猜疑層出不窮,他卻隻是巋然不動。對往後的局勢,他並不害怕。隻因為,他已在軍中插下了種子,而他在朝中的聲望也已足夠,如今他要做的,是示弱與等待。


    示弱以獲取足夠的時間,等待從前種下的種子慢慢的長成參天大樹,也……慢慢的平複自己心中的傷痕,治愈自己的腿傷,甚至想過,將來如何,隻是聽天由命就好。


    指尖,如墨長發絲絲糾纏,幽幽發香縈繞鼻端,讓他莫名溫馨,一顆心更彷如泡在暖暖的溫水之中,似要化開一般:“眉兒……”他輕輕的叫了一聲。


    而後,他聽到她說:“我有個小名,叫做青螺!”語聲極淡,卻又帶了幾分化不開的惆悵。


    青螺,石青螺。不自覺的在心中默念了一句這個名字。這一刻,百裏肇忽然明白過來,她回來大周之後為何會選擇“遠黛”這個名字。


    螺子黛,原就是最最上好的畫眉之物。


    不期然的微微一笑,他順著她的意思,喚了一聲:“青螺!”


    良久,他才聽到她的聲音:“顯華!”語聲極輕,卻是幾不可聞。


    ……


    ……


    遠黛再睜開眼時,卻早日上三竿,百裏肇更早不在身邊。稍稍挪動一下身軀,卻隻覺得手足酸軟,腰背處更是軟麻的讓她隻是稍稍一動,便覺有些受不住。


    苦笑的看著透過薄薄紗窗映了進來的金色秋陽,遠黛甚為無奈的歎了口氣。虧她昨兒還約了雲裳過來用早飯,又應了要親自為她做點心、小菜,結果自己卻不慎睡到了這個時辰。遠黛一手扶腰,勉強的坐了起來,外頭,碧兒聽得聲音,早快步的走了進來:“太太醒了!”


    朝她點一點頭,遠黛才要說什麽時,卻見百裏肇正舉步進來,一襲玄色長衫愈襯得他身形挺拔,氣度端凝,卻讓遠黛看得暗自咬牙不已。昨兒滄浪亭畔,足足荒唐了半宿,折騰得她直到這會兒仍自腰酸腿疼,偏生罪魁禍首竟還神清氣爽的在她麵前亂晃。


    沒好氣的挪開視線,遠黛徑自吩咐碧兒:“伏侍盥洗吧!”


    及至盥洗過了,碧兒早又捧了早點來。遠黛一眼瞧見,倒不免想起雲裳來,忍不住的抬眼瞥向百裏肇:“雲裳今早可曾來找過我?”這話卻是在問碧兒。


    她人在京城,又不許雲裳隨意過去尋她,因此與雲裳卻真有四年不曾見了。然雲裳本不是個耐得住性子的,這幾年,雖因她嚴命的緣故,不曾進京,但每年總會過來姑蘇與沅真小聚一回,因此這清苑裏頭伏侍的人,對她倒並不陌生。碧兒聞聲,忙笑道:“太太放心!今兒一早,二爺起身的時候,便囑了我過去摘星樓同雲裳姑娘改約了中午一道用飯!”


    聽她這麽一說,遠黛麵上卻又不禁一陣赧然。雖說百裏肇這一囑咐,讓她不至失信,然雲裳本是外粗內細之人,她可不敢指望雲裳會聽不明白這話。


    歎了口氣後,遠黛也隻有裝作若無其事的道:“既如此,那是最好不過了!”


    抬手打發了碧兒出去,百裏肇也並不避嫌,便傾身過去,抬手挑起遠黛的精致的下顎,仔細的瞧了一瞧,正色道:“你這身子也太弱了些,該為自己開幾副藥,好好調理調理才是!”


    於女色一道,百裏肇從來也不如何貪戀,無論是從前身為太子,還是其後自貶為親王,他身邊都不曾缺過美貌女子。卻從來沒有任何一個,能如她這般,讓他食髓知味,欲罷不能。


    不料他會說出這話來,怔愣片刻,遠黛畢竟抬手拍掉百裏肇挑在她下顎的那根手指。對這種近乎調戲的姿勢,她可從來都沒有什麽好感,斜睨百裏肇一眼,她道:“是藥三分毒!我倒覺得,隻要王爺肯節製些,調理之事,其實並無必要!”


    啞然失笑的搖頭,百裏肇卻仍不肯放過她,見她拍掉了自己的手指,他更索性張臂一把將遠黛抱了起來,坐在自己懷裏,低聲笑道:“我若不肯節製又如何?”


    不意他大白天的就會有此動作,遠黛不覺臊了個大紅臉,掙了一下,卻覺百裏肇雙臂如鐵,緊緊箍住自己,卻是掙也掙不開來,無奈之餘,隻得伸手抵住他的胸口:“王爺敢是瘋了!這可是白天!”她急急的道,一張俏臉早已紅勝朝霞。


    百裏肇所以抱她坐在自己懷裏,原是打算逗一逗她,並無他意,及見她雙靨暈顯,色賽桃huā,心下竟又忍不住有些癢癢的,正欲稍逞手足之欲時,外頭卻偏有人不識趣的叫了起來:“二爺,太太!”聽著卻像是青兒的聲音,其中更不無焦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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