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黛這邊才剛用過早飯,那邊李安福已匆匆過來催著啟程。遠黛倒也並不多說什麽,便自起身上車。從錦州至郢都,徐徐行來,也不過一日半的行程。此刻天色雖已不早了,但遠黛估摸著,這一路若趕的急些,倒也堪堪能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入郢都。


    她心中既有了底,李安福再來稟說此事之時,她便也並不意外。因趕路的緣故,這日中午,眾人也隻是在車內胡亂的用了些糕點等物。遠黛手上傷雖算不得重,但因刺的太深的緣故,這一路卻是疼的厲害,她深諳醫理,自然明白是藥三分毒的道理,便也不肯胡亂用藥,隻是忍著。晴寧等人都是有些眼色的,見她神色懨懨,自也不敢**擾了她。


    眾人一路急趕,終是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了郢都。時序將將入冬,天色便也黑的早,加之這日天氣又有些陰沉沉的,及至入城時候,外頭卻早昏暗一片,路上,也早不見了人。饒是如此,遠黛也仍抬手揭了簾子,往外看了一看。


    馬車一路緩緩而行,卻是直奔獅子胡同去了。而廣逸王府,正是位於獅子胡同。默默看著外頭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遠黛不覺神思恍惚,心中更是百味陳雜。手上一鬆,車簾應聲落下,遮住了外頭所有的景致。及至到了廣逸王府門口,她也沒再揭開車簾。


    廣逸王府內,顯然早已得了消息,王府門前,也早有人候著。


    馬車直直的行到儀門跟前,方有人在外頭低低的道了一句:“主子……到家了!”


    平平常常的五個字,以曾經極為熟悉的嗓音說來出來時,聽在遠黛耳中,卻令她險險掉下淚來。強自忍了眼淚,她朝晴寧微微示意,晴寧會意,忙開了車廂,先行下了車。下一刻,卻有一雙纖巧的玉手伸了進來:“主子小心!”依舊是那個熟悉的嗓子。


    使力的眨了眨眼,將已然泛濫的淚水眨了回去後,遠黛方伸出手去,搭在那雙手上,同時輕輕的喚了一聲:“繪春……”隻是她雖竭力克製,嗓音卻仍是啞了。


    立在馬車跟前,扶了遠黛下車的,赫然竟是越宮文淵閣女官繪春。聽得遠黛隱帶哽咽的聲音,繪春眸中頓然也泛起了點點晶光,她張了張口,似欲說些什麽,然話到嘴邊,卻生生的變成了一聲歎息。遠黛也知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便也不再言語,隻扶了繪春的手,緩緩行入儀門。沿途一應建築風景,在她眼中,均熟悉至極,甚至熟悉到她不願多看的地步。


    仿佛明白她的心意,繪春低聲的道:“奴婢得了消息後,早備好了香湯,主子且去沐浴!”口中如此說著,她卻忍不住的看了一眼遠黛的左手,眸中隱有擔憂。


    朝她輕輕搖頭,遠黛道:“隻是小傷,卻不妨事的!”


    聽她這麽一說,繪春自也不再多問,隻扶了遠黛一路慢慢而行。廣逸王府占地廣闊,二人走了許久,方才到了遠黛從前所住的含玉軒。此刻的含玉軒內外,卻是燈火通明,遠黛抬眼看時,隻覺這處庭院竟與自己當年離去之時全無二致。


    忍不住的苦笑了一下,她向繪春道:“倒是辛苦你了!”這幾年她雖遠在平京,卻也知道自她走後,廣逸王府已荒廢了數年,而今一切恢複舊貌,繪春等舊人,想必是花了心思的。


    繪春不答,隻吩咐迎過來的一名宮女道:“你先帶她們三人下去安置!”那宮女聞聲,忙答應了,便回身示意晴寧三人跟在她後頭。及至眾人去了,繪春扶了遠黛進屋之後,這才慢慢的道:“這幾年,奴婢一直都在宮中伏侍,直到五日前,皇上離京,才吩咐奴婢回府!”


    言下之意,卻是這王府內外如今的一切,都與她無幹。


    遠黛聽得半晌無語,過得一刻,才問道:“這府裏……如今除了你……還有誰在?”


    繪春答道:“郡主有所不知!王爺辭世之前,已命薛公公遣了一批人走。對奴婢等人,也早有安排。奴婢遵王爺之命,回了赤縣老家。不料連細軟等物也未及收拾停當,皇上便差了人來,又將奴婢召回了京中。奴婢回來時,才知道,薛公公他們早在奴婢之前便回來了!”


    “皇上……他倒也並未為難奴婢等人,隻命奴婢等仍在宮中伺候……隻是薛公公他……他去年偶得風寒,已過世了!其他人,也各有際遇,如今剩下的,隻得奴婢等不多的幾個了!”


    聽她沒有詳細去說還剩下了哪些人,遠黛心中便也明白過來。


    當年的廣逸王府,可稱得是家大業大,她的手中,雖也管了一些外事,但畢竟那時她年紀還小,身邊又有沅真、雲裳二人,尋常些的人,也便近不得她的身、更入不了她的眼。因此這府中,雖是奴仆似雲,但真正能算得是她心腹的人,卻真是不多。而繪春所以與她親近,卻是因為繪春乃是石廣逸身邊的大丫頭。


    “你在宮中……可還好嗎?”遲疑片刻,遠黛終於艱澀的問了出來。她對自己的現狀清楚明白得很,除非她肯留在郢都、留在石傳鈺身邊,否則她根本無力去幫助繪春等人。


    然而她是不會也不能留下來的。


    繪春淡淡應道:“倒也沒有什麽好不好的!奴婢如今已是文淵閣禦侍了!”


    對於南越宮中之事,遠黛的了解甚至比對大周後宮更要清楚得多得多。所謂禦侍,便是皇帝身邊的女官,屬從二品,而文淵閣,又是曆代南越帝皇處理國務的所在,也就是說,如今的繪春,在南越宮中,也算得是手握權柄,身份頗高了。


    似乎不想多說這些,繪春很快的轉移話題道:“且容奴婢伏侍郡主沐浴吧!”


    含玉軒的溫玉池,乃是當年石廣逸親手設計,池極大,通體更以白色大理石砌就,可容三五人入池而有餘。石廣逸更費了不少的心思,引了一道溫泉水來,故名之為溫玉池。


    時隔數年,重見溫玉池,念及往事,遠黛一時竟不由的生出恍同隔世之感。


    因手上有傷,她也不敢多泡,稍稍清洗了一番後,便起了身。繪春扶了她,往正屋行去。當正屋的槅門緩緩打開的時候,遠黛幾乎便有一種衝動,想要掉頭離去。


    原因無它,隻因這間屋子,她實在太過熟悉了,熟悉到她甚至懷疑,時光是不是已忘記了在這間屋內流過。這屋內的一花一木,乃至一杯一盞,都仍是舊日的模樣。屋子西側,擱著一架檀木鑲大理石的貴妃榻。因那大理石上,天然形成了一株水墨梅花圖案,梅枝遒勁,枝上墨梅點點,或怒放、或含苞,卻是栩栩如生。她記得很是清楚,這架貴妃榻,乃是她十二歲生辰那日,石傳鈺送她的禮物,當時她愛得不肯釋手,便命抬了在這屋裏。


    貴妃榻的邊上的窗下,則擱著一具琴架。琴架上頭,嚴嚴實實的蓋著一塊大紅緙絲鳳穿牡丹圖樣的錦緞。遠黛不自覺的舉步上前,伸手輕輕揭開那塊錦緞。


    錦緞下麵,是一具落霞式古琴,琴身線條流暢,造型甚為古樸,然而其上的七根弦線卻是盡數繃斷。這張琴,乃是當年石傳瑉所贈。石傳瑉被刺身亡的消息傳入她耳中之後,她什麽話也沒有說,隻默默的坐在這張琴的跟前,整整的彈了一夜的琴。


    那一夜,她彈斷了四根琴弦,彈得十指血跡斑斑,第二日,她親手取了剪刀,剪斷了剩下的三根琴弦。自此之後,她再也未曾碰過任何一具琴。但這張琴,卻被她留在了屋內。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不自覺的長長歎息了一聲,遠黛回頭,向繪春道:“這裏,除了這間屋子,可還有空屋?”


    繪春點頭,卻並不言語,隻後退了一步,抬手作勢。


    遠黛也不言語,便跟在她的身後,出了這間正屋,轉到了東側耳房。這耳房,若論布置、陳設,自是遠不及遠黛從前所住的屋子,卻幸而幹淨清爽,衾褥器設,一應俱全。


    不無疲憊的在羅漢**坐下,良久良久,遠黛才勉力的笑了笑。“多謝你了!繪春!”若不是繪春,這耳房縱便是收拾的幹淨穩妥,也斷然不會如此齊整。


    輕輕搖頭,繪春平靜道:“這耳房,也是皇上的意思!”


    遠黛聽得又是一怔,心中一時百味陳雜,到最終,也還是隻能默然。


    有宮女輕步的走了進來,奉上一盞茶來。這個時候,遠黛哪有心思飲茶,著她將茶擱在羅漢床的案桌上,便擺手示意她下去。及至那宮女去了,她才苦笑的道:“繪春,你且同我說說如今的局勢!四哥與七哥……究竟是怎麽回事情?”


    石傳鈺與石傳玨之間的事情,她其實並不想問,也無意去管。皇室有皇室的悲哀,當年她無力改變什麽,如今她更加有心無力,她所以忽然問起這個,究其實也不過是想要給自己找些事情來做。好一解如今心中陳雜的百味,也好暫且忘卻當年故事。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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