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芳渾渾噩噩的回到房裏,她都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回去的,好像人回來了,魂還留在那個瓜架下,守著那個醉酒的人。


    第二天她發現眼睛腫得不能見人,就借口頭疼請了天假,到了第三天,她還是不想去西院,就說自己病了,隻在夥房裏待著。


    結果快到中午,樊離的小廝就過來敲門,“侯爺說要你過去服侍夫人,若是病了就抬過去。”


    夏玉芳見樊離還是那樣霸道脾氣,知也得罪不起,隻得胡亂穿了衣服跟著小廝去了西院。


    樊離卻是沒有在房裏。


    夏玉芳覺得他不在她才自在些,趕快到了床前,為程爽兒淨麵梳妝。她看著床上的程爽兒柳眉深鎖,便是閉著眼也似滿懷不甘的樣子,心裏有點感慨,啊原來自己當日死時如此不甘,隻是這付樣子日日被那人看著,怎能不讓他傷心,不讓他時刻掛念?


    她當時說恨他確實是希望他忘了她,結果反適得其反了。


    夏玉芳正低頭忙碌著,突然一片黑暗的影子壓過來,她身子一僵,樊離在她身後淡淡的,“怎麽這時候才來?”


    夏玉芳聽出那語氣中的責備,把頭垂得更低,“不太舒服……”手下飛快的收拾著,把梳妝的工具拿好,“侯爺,夫人的妝已畫好了,奴婢先走了。”


    她急急要走,才一轉身,就被人緊緊壓在床側,手腕別到身後去。


    夏玉芳心裏一驚,反射性的抬頭,對上男人的眼睛。


    樊離的目光異常淩厲,緊緊盯著她,“你那天怎麽走了?”


    夏玉芳想明白樊離指的是哪天,睫毛顫了下,“當時太晚了,奴婢實在支撐不住就……”


    “就扔下主子自己走了?夏玉芳你很沒有規矩!”


    樊離的手用了下力,夏玉芳的手臂被彎得更加厲害,緊貼著後背,她疼得眯起眼,“奴婢心裏記掛著夫人,怕在外麵耽擱久了第二天起不來怠慢了夫人,結果回去還是病了,今天才來,侯爺要是不滿意,或者換別人服侍夫人……”


    倒是伶牙俐齒。


    樊離冷冷哼了一聲,盯著女子因為疼痛而微蹙的眉,想要從她臉上找到一絲和那人相似的痕跡。她長得得程爽兒一點都不像,膚色,臉形,嗓音,完完全全就是個普通村婦,看不到一絲那人的影子。


    樊離眯了眯眼,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對她有種熟悉的感覺,竟然在那晚對她說了那麽多話,他當時喝醉了,記不得她答了什麽,隻隱約記得她好像說了句什麽話,讓他覺得很重要,可是當時他睡過去了,等再醒來,那句重要的話卻一時想不起來。


    “那晚本侯和你說什麽了?”


    “……侯爺當時喝醉了,沒有說什麽。就隻是拉著奴婢聽了會兒戲。”


    樊離看著夏玉芳躲閃的眼睛,愈發覺得她有什麽事瞞著他。他當時明明說了好多話,有些他還記得,她為什麽要輕輕帶過去?樊離覺得自己大約是太想念那人了,所以才會在心裏生出瘋狂的念頭,不放過每一個可能的機會,哪怕是一絲微光,他也要抓住。


    他把手掌攤開在女子麵前,“這是哪來的?”


    夏玉芳看到樊離掌中的香囊,怔了怔,“是奴婢繡的。”


    七夕的河燈,她終於拗不過春草,也繡了幾個香囊放進去,卻是什麽心願也沒寫,因為她覺得重活一世已是老天的恩惠,自己哪能再貪心要求太多。


    樊離的目光從香囊上那幾竿青竹處移開,對上夏玉芳的眼睛,“你繡的?”


    那天得著這香囊,他隻看了一眼就心頭大震,就立刻找人查明了,早知是她繡的,他仍是不信,今日仍要聽她親口確認。


    樊離的手掌微微的有點抖,把那個香囊收回去,放進貼身的口袋裏。在那袋子裏,還留著另一隻香囊,陳舊的多,上麵還沾了點血跡,繡得也是幾竿竹子,那針法和這隻一模一樣,連每根竹枝上末梢的三片竹葉方向都一樣。


    夏玉芳躲避著那兩道灼熱的視線,心裏有些疑惑,不明白樊離為什麽突然對一隻香囊感興趣,她的女紅也不怎麽好,在前世也隻會繡幾根竹子,重生到夏玉芳身上,夏玉芳是個村婦,隻會幹農活,更是不會這些,繡那幾隻香囊她都覺得麻煩。


    樊離的身子越壓越低,幾乎要貼在夏玉芳身上,他在這女人身上找不到一點和程爽兒相似的地方,但是很奇怪的,這段日子接觸以來,他卻覺得她越來越吸引他的注意,在她身上總能有一些東西讓他覺得熟悉,比如她說話的語氣,她看他的眼神,還有她繡的那個香囊。


    “你會釀酒嗎?”


    夏玉芳已經被樊離步步緊逼的身子壓得幾乎要坐到床上,男人低啞的話語讓她身子一僵,控製不住平衡的向後倒,卻碰到一隻有力的手臂,穩穩扶住她腰間。


    夏玉芳搖頭,“奴婢不會,奴婢在夥房幫忙,隻會做飯。”


    樊離盯著那隻抓緊床單的手,她在緊張時連下意識的動作都和她那麽像。


    直起身,他放開了她,走到桌前。


    天將午時,下人們已準備好午膳。夏玉芳剛才被樊離壓得驚疑不定,愈發覺得古怪,覺得危險,感到這屋子不能久待,忙疾步抽身,“侯爺,奴婢先走了。”


    樊離沉著聲,“留下來。”看女子身子僵住,聲音和緩一些,“陪本侯用膳。”


    夏玉芳微微睜大了眼,遲疑的,“侯爺……”


    她一個下人,怎能與主子同席?


    樊離用手指敲了敲旁邊的位子,“過來。”


    夏玉芳覺得很不對勁,慢慢挪過去,到了桌案處,隻肯站在那裏。


    樊離看她一眼,也不勉強她,自己將酒盞放到她麵前,“給本侯斟酒。”


    夏玉芳拿過酒壺斟了,樊離接過去喝了一口,拿過筷子看她,“怎麽不吃?”


    夏玉芳垂著眼睛,“奴婢不餓。”


    樊離扯下唇角,指著盤中的螃蟹,“幫本侯剝。”


    程爽兒極愛吃螃蟹,有一次她偷著跑出來和蕭義山幽會,蕭義山帶她去山澗邊捉了很多河蟹,隻是清水煮了沒有調料,兩人就吃得十分開心。當時程爽兒笑蕭義山笨手笨腳,把螃蟹連肉帶骨的吃進去,像是牛嚼牡丹,自己動手為他剝,卻是剝得又好又快,那些河蟹大半進了蕭義山肚子。等後來他成了侯爺,想著多做螃蟹給她吃,她因吃那些涼藥傷了身,大夫已經不讓她多吃螃蟹了。


    夏玉芳拿著螃蟹,眼睛餘光看著桌上那些菜肴,皆是前世的程爽兒愛吃的。她隱約猜到樊離這是什麽意思,卻不明白自己哪裏露了馬腳讓他起疑。


    拿著那螃蟹,故意用蠻力將它拆得亂七八糟,難以入口,放在樊離麵前很害怕的樣子,“侯爺,奴婢不會剝。”


    樊離皺下眉,不願相信夏玉芳竟蠢笨如此:她竟真的隻是個村婦嗎?


    他接過那隻被剝得支離破碎的螃蟹,在夏玉芳驚訝的目光中放入口中品嚐,吃完後衝她苦笑下,“本侯也不會。”


    夏玉芳沉默的抿緊唇,在樊離逼人的視線下被迫動筷,其實根本沒有心思吃,小心翼翼的將筷子伸向最近的盤子,刻意避開前世自己愛吃的菜,夏玉芳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根本沒注意到樊離一直在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她躲得恰到好處,每道菜都避開了程爽兒愛吃的,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有必要回避得這麽徹底嗎?


    “你是哪裏人氏?”


    食不知味的夏玉芳聽到男子沉聲發問,放下筷子,“奴婢是城外喜福村張家的媳婦。”


    “嫁人前呢?”


    “喜福村臨近的村子,夏家的女兒。”夏玉芳憑著原主的記憶,將原主的身世逶逶道來。


    “怎麽聽管家說你是寡婦呢?”


    夏玉芳心裏一動,想著男人們都喜歡貞婦烈女,若自己曝了短處,說不定會讓他厭棄自己。


    “奴婢未過門男人就死了,算命的說奴婢命硬克夫。”


    樊離眼底幽黑一片,看不出什麽情緒,“你進門當天還尋過短見?”


    “奴婢不想進門就守寡,當時不想嫁。”


    縱然男人死了也不該違背婚約,這樣的女人有什麽貞烈可言,所以進了門夫家也不喜她,借著婆婆生病需要錢的由頭,將她賣了。


    夏玉芳垂著頭,等著樊離的指責,就像她這三年來從別人那裏聽到的一樣。


    半晌,一陣低低的笑聲從旁邊傳來,“做的對。”


    夏玉芳驚訝抬頭,樊離眼裏全是幽深笑意,“他死了你還要活,不應該為個死人拖累活著的一輩子。”


    夏玉芳垂在身側的拳猛的握緊,一時間忘了自己的身份,直直看著麵前的男人。


    樊離的笑容止了,眼中現出悲傷之色,“隻可惜這道理本侯知道的太晚……”


    從懷中取出一根銀簪遞過去,“你把這個給夫人戴上。”


    夏玉芳從樊離手中接過那根宮中才有的銀簪,幾乎忍不住想伸手將他眼中的憂傷之色抹去。


    他既懂了這道理,原諒了她,為何不原諒自己?


    他一個活著的,難道還要被一個死了的拖累一輩子?!


    夏玉芳拿著那銀簪走到床前,將它插上女子鬢間。冰涼的手指順著光潔的額撫上程爽兒麵頰,似在感受她的溫度。


    樊離坐在桌前,並沒有動,他凝神看著女子的背影,眼神幽深難測。


    夏玉芳的手指順著程爽兒麵頰撫觸而下,至唇邊時她眯了眯眼,微微側了側身擋住樊離視線,趁他不備猛的將程爽兒嘴捏開,取出了口中明珠,用力摔在地上。


    “叭”的一聲,明珠四分五裂,化成許多大小不等的碎片,再也拚不起來。


    樊離神色驟變,立時起身不顧一切的衝向床前,程爽兒已死了三年,身體全靠珍珠才能不腐,現今因為失了珍珠迅速萎縮灰敗,變成齏粉。


    等樊離衝過去時,手裏隻抓到一捧飛灰。


    作者有話要說:當時有沒有想留著程爽兒身體讓夏玉芳回魂的妹子?


    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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