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行了十數步,觀棠與崔莞停在離木亭莫約六、七步遠的地方,觀棠側身對崔莞輕輕頷首,示意她暫且在此等候,隨即便無聲的緩步上前,準備通報。


    可觀棠剛行到亭前,尚未來得及出聲,便聽見“嘣”的一聲輕響,悠然婉轉的琴聲嘎然而止。


    “郎君。”觀棠低呼一聲,快步上前。


    站在亭中的樓管事與弄梅也忙圍上前,欲要查看一二。


    倒是秦四郎,不慌不忙的掃了一眼被琴弦彈中的食指,淡淡笑道:“無礙。”


    邊說,他邊將正泌出縷縷血絲的食指蜷曲,掩入廣袖中。


    聽了秦四郎的話,觀棠即便心中染憂,亦不便多說,她福了福身,輕輕說道:“郎君,崔氏小姑子已到。”


    “讓她過來罷。”


    秦四郎的聲音,仍舊如石上泉,溫和清潤,可若此時有人與他正麵向對,便能輕易看出他眸中那一點點微妙的漣漪。


    “諾。”觀棠輕應一聲,快步返回喚人。


    不一會兒,崔莞便緩步來到了木亭前,她下頜微垂,膝部輕輕一斂,淡淡地說道:“阿莞見過秦四郎君。”


    秦四郎此時已然轉過身來,和煦的目光落在她光潔白皙的額前,朗聲說道:“不必多禮,過來坐罷。”


    這是打算要與她開誠布公了?


    崔莞心中突突,麵上卻若無其事,平靜的應了一句:“諾。”


    話落,她便慢慢的向前挪。


    木亭遠遠乍看似小,但行入其中才發現,容下四人兩幾,竟仍有些空閑。


    在崔莞過來的途中,樓管事與弄梅已將擺琴的短幾連琴帶幾一同移到了角落中,而另一邊角落裏擺著的長幾則移到木亭中間,長幾上,精致小巧的香爐,清香撲鼻的茶湯,色香俱全的糕點,逐一擺開。


    崔莞從容的行到長幾前,退履上席,與秦四郎麵對麵的跪坐而下。


    除去那一日,此次兩人的相距最為親近,即便蒙著麵巾,她亦能嗅及秦四郎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


    “此茶名凝雲,味甘而清,酌於杯盞中,香雲罩覆,久凝不散,故此得名。”秦四郎製止觀棠上前奉茶,親自拎起幾上的白瓷貼花竹紋壺,予崔莞倒了一盞茶。


    碧清的茶湯涓涓入盞,氳氤嫋嫋,果真如雲似霧,馥鬱的茶香刹時撲鼻而來。


    “阿莞,可一品。”


    他的聲音,亦如這盞中清茶,清透甘潤,泌人心脾。


    且,他喚她,阿莞。


    崔莞心中微怔,澄澈的目光自被推至身前的茶盞上輕掃而過,落向與自己正麵相對的秀俊臉龐,尤其是那抹張紅唇邊彎起的淺笑。


    突然,她眸光輕輕一閃,慢條斯理的抬起手,在秦四郎含笑吟吟與樓管事三人又驚又詫的目光中,端起茶盞,一手抬至額前,以袖掩麵,輕輕撩起半邊麵巾,一口將盞中溫熱的茶湯飲盡。


    擱下杯盞,她仿若看不見樓管事等人微微瞪出的眼瞳,靜靜看著秦四郎麵上分毫不改的笑容,淡淡地說道:“阿莞是粗俗之人,品茶這等雅事,著實做不來。”


    秦四郎迎著崔莞平靜的目光,輕輕笑道:“既然如此,不妨嚐一嚐這幾碟糕點,桃紅柳綠,定會有阿莞心喜之物。”


    話到最後,已是意有所指。


    說罷他目光雖如初,卻緊緊盯著那雙清如秋水的眸子,試圖從中尋出什麽來。


    可惜,崔莞眉宇間依舊染滿了溫寧淡然,她頭也未抬,輕輕笑應:“如此,甚好。”


    話雖如此,崔莞身子動也未動,任憑那雙銀箸靜靜的擺在身前,閃動著點點微光。


    這小姑子,與先前所見,已不同了啊……


    秦四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忽的又開口問道:“方才一曲,阿莞以為如何?”


    “甚差。”崔莞想也未想,張口便答。


    “哦?”秦四郎劍眉微挑,雖不似樓管事等人麵露憤憤,一雙眼眸中的笑意卻淡了幾分。


    崔莞垂眸,望著那空空如也的杯盞,淡笑道:“琴本是雅物,最為清悠出塵,便如那高山流水,潺潺落耳,經耳入心。”


    說著她眼波輕轉,落向神情漸漸凝下的秦四郎,悠悠再道:“郎君琴技甚是高絕,然心中卻焦躁難安,故而琴聲如何悠揚,亦隻是紅塵俗音,空有其表而無其心。”


    “既無琴心,又怎可稱得上為琴?那琴……”她瞥了一眼擺在角落裏的古琴,淡淡地說道:“斷了也好,總比葬身凡俗中強。”


    崔莞的聲音溫和輕雅,可一番徐徐之言,卻讓秦四郎眼中僅存的笑意徹底化為了沉凝。


    靜默片刻,他突然站起身,對崔莞拱手作揖,朗聲道:“聞此一言,如喝棒當頭,止桑,謝過點撥之情。”


    他的身份雖比崔莞尊貴許多,但崔莞此時所展現的才學,亦擔得他這一聲謝。


    故而,崔莞並未避讓,而是心安理得的受了秦四郎的禮。


    重新落座後,秦四郎側首看了樓管事一眼,輕輕地擺了擺手。


    樓管事雖不放心秦四郎與崔莞獨處,卻還是帶著觀棠與弄梅二人退出了木亭,候在離亭子莫約十尺開外。


    見此情形,崔莞心中一緊,終於要來了。


    不過,她未表露分毫,依舊平靜如初。


    秦四郎再一次拎起白瓷貼花竹紋壺,為崔莞續上茶,涓涓流水聲中,他的聲音慢慢傳開,“阿莞可曾記得,在前來雍城的官道上,你我曾有過一約?”


    “自是記得。”崔莞抬起頭,一雙眸子映入秦四郎身後的粼粼波光,愈發顯得熠熠奪目。


    她抿唇輕道:“隻要阿莞在抵雍城三日內,為郎君尋來百裏氏,郎君便要為阿莞做一件事,一件無損巴陵秦氏之利,而又是郎君力所能及的事!”


    秦四郎深深凝視了她一眼,點頭言道:“你確是做到了,百裏無崖已為我診治過頭疾。”


    也就是說,該到她說出條件之時了。


    崔莞坐直身軀,定定對上秦四郎的目光,沉聲開口,一字一句的說道:“稷下學宮,我要進稷下學宮。”


    說罷,她緊緊盯著秦四郎的臉龐,生怕錯落一絲神色變化。


    稷下學宮,她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要進稷下學宮。


    隻因,那裏有一人,一個足以改變她命運,一個可助她將曾氏徹底踩入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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