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那仆人伸手朝自家郎君所在之處一引,眯眯笑道:“小郎請罷。”


    崔莞抬眼沿著那仆人所指方向看去,果然,遠遠望見一名身著藍袍的青年,舉著酒樽朝她頻頻點頭。


    雖然因距離略遠,青年的容貌看得不是太清晰,但那道肆無忌憚在她身上遊走,仿佛見獵心喜的目光,讓崔莞眉頭不由又是一蹙。


    “多謝郎君抬愛,可惜在下性情頑笨愚鈍,怕是會擾了郎君的雅興。”


    她嘴角的笑意未斂,語氣卻疏冷了三分,清冽的嗓音慢慢傳開,那華袍青年臉上的笑容一僵,麵色霎時變得異常難看,便是舉著酒樽的手也頓在了空中。


    能得秦氏四郎青睞,同進同出之人,又豈會是頑笨愚鈍之輩?


    在場的寥寥船客,十有八九出自明謀暗算爭鬥不修的士族世家,哪顆心肝不是長得玲瓏通透,便是那藍袍青年心中也明了,崔莞這番話雖客套,可清清楚楚的表明,她拒絕了。


    是的,她當眾拒絕了一名世家公子的邀請。


    那仆人怔了一怔,眼珠子在崔莞身上略略一轉,就看清了她身上的服飾雖好,但遠遠不及世家子弟來得精致華貴,又思及方才有人曾說,眼前這少年不過是秦四郎解乏的玩物……


    想到這裏,那仆人頓時膽氣橫生,張口便要叱喝,卻不料被崔莞搶先一步出言。


    “河風寒涼,吹在身上令人甚是不適,在下先行告退。”


    淡淡說罷,她也不待旁人做反應,自顧轉身,踏著從容的步伐,慢慢離去。


    事實上,崔莞雖然始終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但烏黑的瞳仁一直細心留意四周的情形,同時心中明白,若再讓那仆人開口,說不定更加難以脫身了。


    一回或許可稱為清高,連拒二次,便成了不識好歹。


    倒時候非但那藍袍青年可順理成章的尋她麻煩,就是四周圍觀的貴族子弟,亦會覺得是她咎由自取。


    故而,崔莞搶先開口,從容離去,將一番孤傲表現得淋漓盡致,令人重新憶起方才在這個少年身上,那抹不遜於秦四郎的風姿。


    如此一來,原本譏嘲的目光,攸的減少了些許。


    那仆人顯然想不到崔莞的心思,一時間愣在了當場,而坐在帷屏中的青年男子,聞及四周傳來那一聲聲竊竊私語與嗤笑,臉上神情亦如烏雲密布,陰霾沉冷。


    他盯著崔莞漸行漸遠的身影,狠狠灌下一口酒,細小的眼眸中猛然掠過一絲戾氣。


    崔莞一步一步邁向艙房,臉上的神色看似漫不經心,長袖下的緊緊攥成一團的掌心,已然泌出了一片濕意。


    她素來清楚,這些世家子弟,不但心喜美人,對於清秀俊朗的少年也歡喜得緊,若遇見容貌上等家世卻不甚顯赫的普通之人,還會差遣家仆掠回家中戲耍。


    尤其是雍城這等偏遠的地方,政權薄弱,大大小小的世家盤根錯節,一些晦暗之事,便也就順理成章,愈來愈做得光明正大。


    故而,崔莞臨行前,特意以灰粉掩去明媚的姿容,方才又蓄意與秦四郎一同出現在眾多目光之中,為的,便是杜絕此事。


    可令她想不到的是,雙管齊下的舉措,仍舊出了差池。


    早知如此,她就應當老老實實呆在艙房中,閉門不出。


    崔莞懊惱的歎了一口氣,可轉念一想,又覺奇怪。


    以她如今平凡的容貌,還有秦四郎的威勢,即便那青年再怎麽喜好男風,也不當尋上她才是啊!


    崔莞邊思邊行,纖細的身影緩緩踏入過道,待穿過這條雕花小道,便是登上頂層艙房的木梯了。


    忽的,就在她踏上木梯的第一層台階時,一道低低的,隱含一絲歡愉的笑聲倏然自身後傳來,“好一個大膽的小姑子呢。”


    崔莞後背猛然一僵,眼底飛快的閃過一絲驚駭。


    她扮成男子,非一時之舉,上一世,為爭奪曾信的寵愛,她就曾高冠博帶,扮作俊美儒生,果然誘得曾信愛不釋手,以至於很長一段時日,曾信每回攜她外出,均命她以男裝示人。


    而後,男子的言行舉止,她愈學愈相似,終如煢兔,雌雄莫辯。


    故而出行那日,秦四郎與樓管事等人才會如此詫異,驚呼連連。


    可眼下,竟有人識破了她的身份?


    崔莞頓住即將踏出的腳步,慢慢地轉過身。


    迎入眼中的,是一名俊朗少年。


    刹時間,她仿若看到了謫塵的明月。


    這莫約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目精致如畫,比起身負謫仙之名的秦四郎,有過而無不及,且他一襲天水碧的廣袖長袍,風姿特秀,蕭蕭肅肅,光是靜靜站著,便散發出一種美玉般清冽之美。


    何況,那雙宛若朝露般清澈的眼眸,正笑吟吟的瞅著崔莞,濃密如扇的眼睫一張一合間,極盡挑逗。


    崔莞心中突突,卻極快平複而下,她淡淡的斂下目光,轉身繼續前行。


    見此,那絕美少年眼中略閃過一絲意外,心中對崔莞的興趣愈濃了。


    他也不在意崔莞的冷漠,斜斜地朝身旁的桅杆一靠,懶洋洋的開口說道:“身姿窈窕娉婷,耳垂圓潤含珠,若想扮作少年,腰肢裹得粗一些,落下幾縷發絲掩去你耳上的細孔罷。”


    吊兒郎當的語氣,卻隱隱透出一縷關切之意。


    崔莞再一次頓步轉身,目光直直的對上少年笑意盈盈的眼眸,“為何幫我?”


    少年輕笑不語。


    四目相對片刻,他才慢慢斂下笑聲,並未作答,而是徑直說道:“那一夜在周薇麵前含沙射影,方才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拒了張琅所邀,皆不見你有絲毫驚慌。”說著他將頭一歪,似笑非笑的望著麵色漸漸沉凝的崔莞,“怎麽?我長得如此凶神惡煞?”


    他知道。


    他竟將她的所作所為均看在了眼裏!


    崔莞的心漸漸沉入穀底,她拿不準這絕色少年的心思,因而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女扮男裝事小,同時得罪周薇與那個名叫張琅的青年,才是重中之重。


    若此事被人有意渲染,為了顏麵,周薇與張琅定然不會輕而易舉的揭過。


    而且,她並無把握肯定,秦四郎會為她與周薇等人惡交。


    心思微轉,崔莞看向那少年的目光,浮起了一絲深深的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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