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薇瘋了。


    自被人從水中救起,便是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任誰上前都無動於衷,她的雙眸毫無半點焦距,就這麽滯滯的瞪著遠方,口中碎碎念念。


    略靠近一些,方能聽出,周薇口中所言僅僅二句,“不是我殺的”“阿央死了”,翻來倒去的,喃喃不止。


    這樣的周薇,但凡長了眼的人都能看出,她已然失了心智。


    如此一來,加之蘭央自戕前的一番話,便是阿昌也不好再胡攪蠻纏,隻是張琅之死到底是事實,而且周薇自艙樓中衝出時,渾身所染的鮮血,亦是眾人有目共睹……


    最終,秦四郎親自提筆,將此事經過清清楚楚落於帛紙上,一封交予觀棠,一封交予阿昌。同時他還命人到渭南城中購回一副上等二副次等共三塊棺木。


    秦四郎讓阿昌攜帶書信棺木返回齊郡,而周薇,則是吩咐觀棠照看服侍,準備待天亮之後,命四名護衛將她護送回雍城。


    至於蘭央與琢兒這兩名侍婢,便隻能就近葬在渭南了。


    “多謝四郎君!”將秦四郎的書信貼身收好,阿昌懸了一夜的心總算緩緩落回原處,有了這封書信,即便仍舊逃不掉懲處,但心思放精明一些,至少小命可保了。


    他長長的籲出一口氣,又抬眼狠狠瞪了一下被觀棠攙扶著站在不遠處的周薇,回頭對秦四郎作揖行禮,悲聲道:“此去齊郡路途遙遠,我家郎君怕是耽擱不了太多時日,小人這就帶郎君啟程,告辭。”


    說罷,阿昌便與那七、八名護衛一同帶著匆匆入殮棺木中的張琅,在碼頭上另尋了一艘輕快的小船,連夜出發返回齊郡。


    見阿昌這般匆忙行事,秦四郎眉頭輕蹙了一蹙,又不在意的鬆開了去,心中暗道:無非是小人心性罷了,還不足為慮。


    此時離天光大亮還有將近二個時辰,隻是這艘朱漆大舸此時是不宜再歇息了,秦四郎瞥了一眼泊在河中,紅籠隨風輕蕩的船,轉身便往渭南城中行去。


    “郎君,郎君留步。”一聲畏怯的呼喚,一道圓滾滾的身影陡然奔到秦四郎麵前,正是一臉苦楚的船主,“四郎君,船資…小人這就退於郎君罷。”


    船主雖萬分不舍,可心中也明白,出了人命,隻怕這些高潔的世家公子不會再靠近自家大船半步了。


    可那一筆筆不菲的船資,他卻不敢貪墨半分,打算待天亮後,眾人返回取行李時,再一一歸還。


    而此時,秦四郎尚未離去,他幹脆搶先表明心跡,也好博回一絲同情與好感。


    秦四郎清朗的目光落在船主圓潤的臉龐上,嘴角一抿,淡淡言道:“不必了,你若有心,便盡快收拾好船上的狼藉,莫要誤了出發的時辰。”


    被戳穿心思的船主滿麵臊紅,不過馬上又欣喜若狂,秦四郎此言,便是說,天亮後,仍會乘他的船上路!


    “多謝…呃……”待船主回過神,秦四郎一行人已經飄然遠去,他連連衝著那抹漸行漸遠身影作揖,“多謝四郎君,多謝四郎君!”末了又急急返回船上,催促船員收拾殘局。


    雖是深夜,碼頭不似白晝那般熱鬧喧囂,然而那艘朱漆大舸本就容易引人注目,眼下又是走水又是驚叫連連的折騰了大半宿,早就不知引來多少目光,隻是涉及權貴,並無多少人敢過問罷了。


    待秦四郎一行人下船時,圍在碼頭上的商客也散去了不少,僅剩下寥寥搬運貨物的苦力。


    夜風習習,吹得秦四郎墨發輕揚紛飛,那一襲染血白衣,在重灑大地的皎皎月華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妖冶驚豔。


    他不似先前匆匆離去的眾人,下船前,樓管事便返回艙房,取了幹淨的衣袍,隻等到了客店,便可沐浴更衣。


    隻是剛行了幾步他的目光便觸及一道靜靜立於路旁的身影,是從方才便不見了蹤影的崔莞。


    秦四郎的眸光輕輕一凝,拂袖轉身,緩緩朝她走去,不過走到仍有莫約五步之處,他卻頓住了腳,就這麽站在那裏,靜靜看著那張微垂的臉。


    清影當頭罩下,崔莞仿佛剛從夢中驚醒一般,慢慢地抬起頭,可此時的她,神情淡淡,目光清清,整個人好似融入如水一般的月華中,不見半點漣漪,哪怕是是一絲絲的茫然,慌亂,都沒有。


    四目相對。


    隔著清風朗月,秦四郎與崔莞均是一動不動,任由月華盈身,衣袍飛揚,兩人的目光,都好似要透入對方心中,一尋究竟。


    良久,秦四郎突然移開眼,一如他來時那般,緩緩轉身,走向不遠處一棟飄著旗幟,燈火明亮的客店。


    看著他飄逸的背影,崔莞眨了眨酸澀的眼眸,低低的歎了一口氣,到底還是讓他起疑了。


    歎歸歎,她也慢慢抬步,跟在秦四郎身後。


    船上不能歇息,天色又未亮,唯有和先前離去的眾人一樣,尋一間幹淨的客店度夜,崔莞身上雖藏有金,但在這夜黑風高,又是人生地不熟的渭南城中,她孤身一人,也是斷然不敢隨意行走的。


    就在秦四郎與崔莞一前一後踏入客店的同時,一抹黑影急速破空而去,沿著潺潺流動的河水,一路向西。


    離渭南碼頭莫約三百米的渭水之上,穩穩行著一艘巨大的船,此船比起那艘三桅朱漆大舸大了將近一半,足足有五桅,隻是此時桅上的帆盡數攏起,任憑大船飄在河中,順流而行。


    濃濃夜色下,大船燈火輝煌,形同白晝,映得方圓數米之內的河麵清亮通明。一陣陣悅耳的絲竹笙樂合著男男女女的歡聲笑語,回蕩在兩岸空寂的山巒間,夜風拂過,飄起一股酥媚入骨的靡香。


    在這窮奢極欲,令人醉生夢死的大船上,一道個身著墨色勁裳的男子,靜靜隱在一處死角的陰影中,他的聽覺似乎極為靈敏,在這樂曲歡笑聲中,竟能聞及一縷仿若懸絲般的羽翅拍合聲。


    取下信鳥足下的信箋,那男子當即轉身,急急入了艙樓,徑直走到最裏的一扇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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