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這聲音!


    崔莞立即轉身上前,想也未想便抬手唰的一下撩起車簾,寒風夾雜著雪粒,拍在臉上,一陣刺骨的冷冽,不過轉瞬間,她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臉頰霎時又凍出了一片通紅。


    隻見前方樓管事與吳姓護衛等人乘坐的驢車穩穩停在道路中間,而在驢車前麵稍左一側,挨著另一輛打橫的驢車,隻不過這輛堵路的驢車車廂傾斜,確實是斷了車軸。


    看樣子是因第一輛驢車出了事故,險些撞上樓管事等人乘坐的驢車,而風雪難免使馭夫目光受阻,加之事發突然,後頭崔莞與秦四郎所在的馬車一時間不查,等馭夫發覺不對時,已沒有緩緩停車的餘地,隻能急急勒馬,這才使得崔莞跌倒,秦四郎遭了殃。


    不過,這些崔莞早已拋之腦後,她僵著身子,死死地盯著不斷對樓管事作揖賠罪的身影,一顆顆細小的雪粒掛在她長卷的眼睫上,慢慢遮去那道恨之入骨的目光。


    可即便被風雪朦朧的雙眼,崔莞仍舊能在昏暗的馬燈下,清晰的認出那張臉,那張濃眉大眼,清秀俊朗的臉。


    正是這張臉,令她每每午夜夢回都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抽筋扒皮,挫骨揚灰!


    崔莞目光陡然一厲,曾信!


    “既然你那車軸斷了,便設法挪到路旁罷,天色已晚,莫要耽擱了我家郎君入城。”沒有留心到已經掀開簾子的馬車,樓管事掃了一眼那輛橫在路中間的驢車,皺著眉頭道。


    “是,小生這就讓家奴將車挪開。”曾信又作了一揖,轉頭大聲朝守在驢車旁的幾名家奴喊了幾句“速速挪車”之類的話語。


    家奴應聲而動。


    樓管事見狀,也不欲多言,轉身就要返回驢車內,可偏在這時,一聲含滿無奈與苦澀的歎息在風雪中傳開,“也不知這驢車還能否修好,若是不能趕在城門關閉前入城,隻怕是要夜宿在這風雪中了。”


    仿若自言自語一般的歎息聲,不大,卻也不小,正好隨風飄入馬車內,崔莞眼底驟然浮起一抹寒戾,長袖下緊攥成拳的手止不住微微顫抖,目光如刃,一下下剜在曾信身上。


    她怎會忘了,曾信雖出身寒門,可生得是相貌堂堂,任誰見了,均以為他是一名世家郎君,而且曾信心思頗為靈敏,極為擅長察言觀色,左右逢源。


    上一世,但凡與他往來之友,無不讚其乃是一翩翩君子。


    此時此刻,唯有她才明白,眼前這個滿臉自責懊惱的男子,心機究竟有多深沉,手段又有多狠毒,為謀取權勢利益,任何事物皆可拋,皆可毀!


    亦如她。


    想到這裏,前世的一幕幕,再也抑製不住自心底噴薄而出——春風樓初遇時的溫柔體貼;為尋百裏無崖時的小意奉承,建康曾府中的萬般寵愛,貴人榻前的哀婉祈求……


    上一世,她究竟有多愚蠢,才會將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男子視為心頭之肉?甚至隻因他一聲詛天咒地哀求,一句縹緲無邊的誓言,她便這麽傻傻的由著他,一次一次送到不同的貴人身下曲意承歡。


    崔莞想放聲大笑,可聲還未起,淚已落下,迎著風雪,結成寒霜,就這麽掛在臉頰上,她死死咬著唇,一雙掩在長袖下的粉拳愈攥愈緊,微尖的瑩甲刺入肉中,陣陣生疼,可她非但不鬆,反而越來越用力。


    此時此刻,唯有痛楚,方能讓她保持心智,讓她不會就這般衝上前與曾信同歸於盡!


    “阿莞?”


    她立在門前的時間略久,秦四郎覺察出了一絲異樣,他輕輕推開小幾,也不在意撒得到處都是的甘蜜丸,挪了挪身子,抬手觸及她僵直輕顫的手。


    徹骨的寒意陡然傳來,秦四郎變色倏地一變,修長的手臂猛地纏上那道盈握的細腰,用力將人扯入懷中!


    與此同時,正殷勤與樓管事攀談的曾信仿佛感受到了什麽,側眼掃了一下後方的馬車,卻隻看見一方落下的車簾子。


    “崔氏阿莞!”


    秦四郎盯著崔莞那張慘白的,結滿冰霜的小臉,如濃墨一般的眼眸裏怒意橫生,他將落在幾下的披風拽出,裹在崔莞身上,又將那個已經僵如堅冰的身子緊緊摟在懷中,而後抬起雙手徑直覆上她的臉。


    感受到不斷滲入掌心冷意,他忍不住咬牙,低低喝道:“你可是瘋了?”


    是麽?


    她瘋了麽?


    崔莞抿了抿唇,可不是麽?為了那樣一個人,竟不管不顧的立在那裏,任憑風雪侵襲,寒霜結發,她若不是瘋了,又是什麽?


    冰涼的濕意慢慢自掌心下泌出,滑落,一聲若有似無的哽咽緩緩在車廂內散開,秦四郎的麵容愈來愈冷峻。


    少頃,他一手捂著崔莞的臉,另一隻手拾起擱置在三足爐旁的細長銅鉗,笨拙地翻了翻爐中的銀炭,好讓炭火然得更旺一些。


    半晌後,崔莞的身子終於慢慢回暖,便是臉上和鬢角的霜花也化成了水,將她敷在麵容上的灰粉浸成了一片黏糊,就連秦四郎的掌心中亦沾染了不少。


    被秦四郎摟在懷中的崔莞,麵色一紅,立即掙紮著起身,秦四郎也隨之鬆手,隻是待一室冷風入懷,掌心的溫熱逐漸散去,他心中滑過一絲淡淡的失落。


    “阿莞失禮。”崔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方將心底的翻湧盡數壓下,平平穩穩的開口說道:“方才……”


    “既然違心,那就無需勉強,等哪一日,你願意坦然告之,再言也不遲。”說著說著,秦四郎自袖中取出一方月白錦帕,遞給崔莞,又淡淡地道:“若說失禮,衣衫不整,儀表不端,方是最大的失禮之處。”


    這番話,說得崔莞麵色又是一紅,她自是清楚,士族一向重視儀表,似秦四郎這樣的世家子,莫說衣衫不整了,便是白裳上略沾上一點汙痕,都會立即沐浴更衣,以示整潔。


    不過,崔莞未接下秦四郎手中的錦帕,而是抬手以袖拭麵,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擦去臉上殘餘的灰粉,露出一張妍麗的容顏。


    她剛停下手,樓管事的聲音便從馬車外傳入:“郎君,方才前方有驢車傾翻,現下已清出道路,可入城了,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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