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劉珩緩緩漫步在燈火輝煌的莊子中,身後二十步開外,跟著四名暗衛,而緊隨在他身旁的,是岑娘。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走到臨荷塘的木亭中,凝視著灑在水麵上的粼粼波光,少頃,劉珩開口,淡淡說道:“蕭謹一事,往後你無需插手,全交由崔莞罷,必要時,暗中點撥一下即可。”


    岑娘仿佛早已料到他會如此張口一般,詢也不詢一聲,恭敬的應到:“諾。”


    而後,木亭陷入一片沉寂之中,耳旁唯有風過細柳,水拍石岸,以及春夜蟲鳴的細微聲響。


    靜默良久,劉珩闔上眼,長長的歎了一聲,低低的道:“岑姨,孤,是不是行錯了?”


    岑娘一怔,繼而明白他口中的“行錯”為何意。


    看著劉珩落寞的背影,她眼底閃過一絲疼惜,輕輕地說道:“殿下之舉,皆是為天下萬民,乃是大義,何錯之有?。”


    “大義?”劉珩漆黑如夜的眸子裏,陡然浮起一抹罕見的自嘲,“孤無非是為保全性……”“殿下!”


    一聲輕喝,斷了劉珩的自嘲,亦斷了木亭寧靜的氣氛。


    岑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忍下心中的酸澀,言之鑿鑿:“殿下乃一國儲君,所做所為,自是為這天下蒼生!當年李後將殿下托付於奴婢時,在殿下耳旁的叮嚀,殿下全然忘卻了不成?”


    忘?


    怎會?


    那女人臨死前在他耳旁的恨言,這一生都無法忘卻點滴罷。


    劉珩薄唇冷冷一勾,眼中的自嘲盡數化為了一片譏諷,語氣寒冽的道:“岑娘,你逾越了。”


    岑娘垂眸,唰的一下矮了半截身子,雙膝跪地,“奴婢無狀,請殿下恕罪。”


    看著雖謙卑跪地,卻不曾有一絲悔意的岑娘,劉珩深不可測的雙眸眨也未眨一下,冷冷一笑,拂袖離去。


    寒冽的聲音回蕩在岑娘耳旁。


    “如此,便跪思己過罷。”


    “諾。”岑娘輕應,肅穆的麵容上無悲無喜,無怒無怨,仿佛早便習以為常,就這麽麵向荷塘,靜靜跪至天明。


    翌日,劉珩並未如崔莞心中所願,連夜離去,看似從容,實則拘束的服侍他用過早膳後,瞟了一眼漆黑如墨的俊臉,縱使心中疑惑萬千,崔莞仍識趣的抿緊了唇角。


    劉珩仿佛閑置下來一般,倒也不急著返回建康了,而是揪著崔莞無事找事,一會靜坐荷塘垂釣,少頃又命人擺幾布棋,寥寥幾盤棋落下,已然是春日當空。


    崔莞心急如焚,她與衛臨約好今日要詳商,可有劉珩杵著,莫說出門,便是小離半步都如登天。


    “有道是局必方正,象地則也。棋有白黑,陰陽分也。作伏設詐,突圍橫行,要厄相劫,割地取償,三分有二,恝而不誅,覽其得失,古今略備。”


    劉珩輕飄飄的落下一子,白子滿盤零落,飛斜入鬢的眸子似笑非笑,盯著崔莞隱隱透出一絲焦躁的眉宇,漫不經心的道:“卿卿以為,孤說得可對?”


    “殿下所言甚是。”崔莞慢慢將棋盤上所剩無幾的白子拾起,歸至金絲楠木圓盒內。


    她不善棋,與劉珩對弈,十局十輸,心不在焉是一故,劉珩棋藝高絕又是一故。


    劉珩端起擱置在一旁的茶盞,輕輕啜了一口微涼的茶湯,懶懶笑道:“阿莞擅琴,今日孤興致極佳,正好可聞阿莞奏一曲高山流水。”


    崔莞頭也未抬,靜靜拾著棋子,白子盡了拾黑子,同時唇角翕張,淡淡回道:“殿下謬讚,阿挽不擅琴。”


    “不擅?”劉珩眸色一沉,幽然的目光掠過那隻在棋盤與棋盒間遊移的柔荑,肌膚白皙瑩潤,骨節纖長均勻,一看便是絕頂的撫琴之手。


    忽的,他廣袖微擺,探手覆上了那隻拾棋的小手,磁沉的嗓音慢慢溢出口,“孤怎麽聽聞,雍城崔挽,平生最為好書,擅琴?”


    崔莞身子微微一顫,耳尖上不可抑製的泛起一絲潮紅,她強忍下抽手的衝動,迎著劉珩笑吟吟的俊臉,麵無表情的道:“殿下可知道,夫市本無虎,然而三人言而成虎。是故,流言惑眾,不可信也。”


    說到此處,趁著劉珩的手一頓,她輕輕地掙了掙,慢慢移開,先將手心中的棋子置入棋盒,而後頷首朗聲道:“時辰不早了,阿挽先回豐園為殿下擺膳。”說罷抬手一禮,起身退出木亭,轉身便走。


    看著明媚的春陽下,那抹漸行漸遠的窈窕身影,劉珩勾了勾唇角,待他斂回目光,觸及棋盒中那幾枚顯得格外潤澤的黑子時,驀地低笑出聲。


    用過午膳,蕭之謙的請帖果然送上門了,崔莞並未親自接帖,而是劉珩命人取之。


    豐園的軟榻上,劉珩淡淡的掃了一眼帖上瀟灑飄逸的字跡,“啪”的一下,擲在了幾上,“蕭家……”


    崔莞斟茶的手未頓,但雙耳已然放空,專注著劉珩的碎語,哪怕透出一兩句,也可讓她心中多一絲明白。


    可惜,劉珩隻哼了一聲,薄唇緊抿,不再言語,甚至懶懶的瞥了崔莞一眼後,便揮手將她遣出豐園。


    崔莞心中喜不自勝,不必再與這人獨處,於她而言,最好不過了。


    返回竹樓後,左思右想,又昂首望了望天色,她便決定,仍是出門走一趟。


    她思得甚是通透,衛臨已不再是秦氏的家仆,去見衛臨,算不得是“念舊主”,僅算是會故友罷了。


    “阿兄,城中可有匪人?”


    經過數月的安穩,起初到了夜裏便會驚恐難安的蕭謹,已然慢慢恢複了些許孩童當有的天真散漫,可行到人多之處,仍會膽怯,畢竟臨淄在他心中,並非什麽好去處。


    看著一臉怯意卻止不住好奇之色的蕭謹,崔莞輕輕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額角,道:“阿謹莫怕,臨淄乃是當年齊國皇都,聽聞此處衣食頗有特色,尤其是吃食。”


    聞言蕭謹雙眸微微一亮,不自覺的咽了咽口中泌出的津液,“阿兄要帶阿謹去吃麽?”


    崔莞頷首笑了笑,側頭撩起車窗的薄簾,一道身影猛地躍入眼中,她雙眸一凝,下意識揚聲喚道:“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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