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徐徐,連天碧湖中水波粼粼,芙蕖搖曳,臨湖的八角亭裏,一紅一白兩道纖細的身影,紅琴白畫,說不出的寧靜愜意,可那一聲聲委婉清幽的琴音卻是時斷時續,時續時斷,直至戛然而止。


    “阿姐,為何此處我總轉不好音?”撫琴的紅裳少女縮手回袖,一張雖未長開,卻已初顯端麗之姿的容顏上秀眉顰蹙,雙腮微微鼓起,令人止不住心生愛憐。


    坐在一旁的執筆作畫的白裳少女,雲鬢香腮,不似紅裳少女那般飛揚明媚,宛如一片月華,溫婉如水。


    她慢慢勾勒完最後一筆,將手中紫毫擱置在山字形筆架上,抬眸笑道:“我可不善琴,若不,你去問問阿然?”


    “阿姐!”提及“阿然”二字,紅裳少女不由撅起唇,羞惱的道:“誰會去尋那塊又臭又硬的頑石?”


    雖是這般說著,可她那白皙的雙頰悄然泛起一絲桃紅,在一襲緋紅如火的華裳襯托下,燦如朝霞映雪。


    白裳少女輕笑出聲,垂下的眸中卻忽的閃過一絲旁人不覺的冷意。


    聞及笑聲,紅裳少女又羞又赧,噌的一下站起身,纖足踏著高齒木屐,噠噠噠的便往亭外走。


    白裳少女一臉無奈,也起身追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翻飛的長袖,柔聲勸道:“我不過就這麽一說,你又何必置氣?若真不願去,那不去便是了。”


    溫婉輕柔的聲音,撫平了紅裳少女心中的羞惱,她反握住那雙扯在袖上的手,低低的道:“阿姐,我未與你置氣,又怎會與你置氣呢?我隻是,隻是……”隻是半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麵色漲紅一片。


    “好了,我知曉你的心思。”白裳少女一笑,不欲再多言,牽著她一同朝前走去。


    湖中碧水一下一下,輕拍著堤岸,仿若為兩人足下的屐聲陪襯一般。


    兩人行到一片臨湖的竹林邊,蒼竹青翠茂盛,恰好擋住了另一條青石道上來來去去,為遠行打點忙碌的侍婢與仆從。


    “阿莞。”白裳少女掩在長袖下的素手慢慢蜷曲,低低的說道:“再過不久,你便要及笄了,姑父姑母打算與王氏議親,議的是你與阿然。”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沉冷,與平素裏溫柔的語調截然不同。


    可惜,那紅裳少女,也就是年少的崔莞,早在聞及議親一事時,心便亂了,全然聽不出她的異常。


    崔莞瞪大了一雙滿是驚愕的杏眸,磕磕巴巴的道:“阿姐,你,你是說,父親與母親,議親?”


    “是為你議親。”白裳少女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鬆開她的手,慢慢走到堤岸邊緣,臨湖遠眺。


    崔莞怔了片刻,也隨之走上前,與她並肩而立,耳中卻不斷回響著方才那一番話,心如小鹿,砰砰亂撞。


    兩人就這般靜靜的站著,心中各有所思。


    良久,白裳少女側過頭,輕輕喚道:“阿莞。”


    這一聲叫喚,令崔莞仿若受到驚嚇一般,身子微微一顫,倏的轉頭看向她,羞赧的道:“阿姐,怎麽了?”


    白裳女子盯著崔莞宛若桃夭吐蕊的容顏,低低一笑,緩緩抬起手,慢慢說道:“你可知,五年之前,我已心悅阿然……”


    崔莞被耳旁之言一震,尚未來得及做反應,頓覺後背一股推力,緊接著身子一歪,眼中那張秀美含笑的容顏一晃,噗通一聲,冰寒徹骨——


    “啊——”


    崔莞尖叫一聲,猛地坐起身子,蒼白的麵容上神情驚恐,額角鬢邊汗水淋漓。


    “阿兄!”睡得也不甚安穩的蕭謹聞聲,一咕嚕自榻上爬起,連棉履都未來得及套上,赤著腳便推門而出,衝向崔莞的寢屋,可惜,臨了卻被阻於門外。


    “阿兄,阿兄!”蕭謹顧不得許多,小手不停地拍著門,便是另一棟竹樓中的岑娘也被驚醒,披著外裳,手持燈籠匆匆趕來,她身後還跟著幾名手持棍棒的家仆侍婢。


    “出了何事?”岑娘的目光掠過蕭謹焦急的麵容,看向緊閉的門扉。


    “大概阿兄又做噩夢了罷。”蕭謹咬著下唇,一雙圓眸中含滿憂慮。


    又?噩夢?岑娘柳眉輕蹙,“何時開始?”


    “莫約是……”蕭謹側頭一思,遲疑的道:“莫約是三日之前,阿兄外出歸來之後。”


    他到底是個孩童,夜中睡得香甜,頭一回聞及,乃是在恍惚之中,故而不敢確認,不過第二夜便聽得清晰多了,白日裏問過崔莞,方知她是噩夢之故。


    而今夜許是心中含憂,原本入夜即眠的蕭謹翻來覆去,竟難以闔眼,待到月上樹梢方覺有些迷糊之際,果然又聞及了崔莞的叫聲。


    三日,岑娘雙眸微眯,若有所思,她欲再問,卻聽耳旁“吱呀”一聲輕響,緊閉的門扉驟然打開,崔莞憔悴卻異常平靜的臉龐映入眾人眼中。


    蕭謹一喜,撲上前摟著崔莞,“阿兄,你沒事罷?”


    映著燈籠中明亮的燭光,崔莞仍顯蒼白的麵容上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伸手輕輕拍了拍蕭謹的肩膀,道:“無事,阿謹不必擔心。”說著抬眸看向沉默的岑娘,“勞煩了。”


    岑娘靜靜的打量了她一眼,見確實無礙,便頷首沉聲說道:“若不適,便喚郎中前來一診。”


    崔莞搖頭,“不必,無非是夢魘罷了。”


    如此,岑娘也不節外生枝,叮嚀幾句便轉身,將跟上來的家仆侍婢打發離去,自己也緩步回了屋。


    待四下漸漸恢複沉寂,蕭謹也勸得一步三回頭的離去後,崔莞合上了門,慢慢走到竹榻旁坐下,一雙清冷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著來回搖曳的燭火,心思翻湧。


    當日與王樊合奏一曲高山流水之後,她便憶起了一些瑣碎的往事,原本那場看不清的夢境,亦漸漸明晰起來,她看清了那白裳少女的容貌,卻始終記不起姓名為何。


    便如現在,她知曉了自己並非舉目無親,卻偏偏不知親在何處。


    隻是,夢中那襲緋紅華服,並非尋常世家女郎可穿著,或許……她真如王樊所言,是出自清河崔氏?


    那名白裳姑子,便是害她的凶手?


    還有議親的……阿然,莫非就是王樊?


    紛亂的思緒纏繞不清,崔莞唇角綻出一抹苦澀,這些記憶,於兩世為人的她而言,實在太過遙遠了。


    她抬手揉了揉泛疼的額角,心中暗暗決定,待天明之後,前去勻子府邸拜師之前,先尋王樊旁敲側擊一番。


    雖不一定能得知所求,至少,可落一個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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