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莞踏出璞園時,神情一片恍惚,半夏正候在門外,見她行來,便上前迎了兩步,“姑子。”


    “嗯。”崔莞低低應了一聲,也不多言,隻讓半夏將她帶回棲身的庭院。


    一路上,她靜靜的跟在半夏身後,一步一步,緩步慢行。


    涼風拂過無論是衣袍翻飛的窸窣細聲,還是枝頭的沙沙脆響,遠遠落不到崔莞耳中,此時,她滿心所想,均為方才亭台之上,劉珩口中的那番話。


    “即便蕭謹由趙氏撫養成人,又承下趙氏兵書,然而,他始終為蕭氏血脈,蕭氏族譜上,蕭謹其名赫赫在冊。倘若蕭謹留在建康,蕭氏以血親為由,接納蕭謹回族,介時,莫說是孤,便是今上也難駁一二。”


    “蕭謹此生,若要躍出蕭氏掌控擺布,需有不弱於蕭氏之名,他的將才與銘刻在心中的趙氏兵書,便是最大的依仗,故而,梁州於外人而言,乃戰亂之處,可於蕭謹而言,卻是如魚得水。”


    “孤確為蕭謹而來,卻非與蕭氏一般,想謀奪兵書,孤要的,是蕭謹的名將之才。”


    “阿莞,蕭謹,不似你想的那般簡單。”


    不似你想的那般……簡單。


    崔莞闔眼歎息,原以為在臨淄,墨十八與岑娘的一番細談,已然道出了一切實情,誰知時至今日,她方知曉,便是身旁最為單純的蕭謹,也是如此的撲朔迷離。


    歎歸歎,她心中又豈會真的能徹底放下,不聞不問,置之不理?


    崔莞唇角噙上一絲苦笑,方才,她險些就將梁、秦、雍、南陽、文成三城兩郡共五座城池毀於戰亂一事托出,且不言她前世今生之事在世人眼中,顯得太過荒唐,單憑如何得知魏國進犯一事,便足以令她啞口無言,一個不當,她極有可能會被當做魏國細作,死於非命。


    更何況,五城盡毀這等駭人聽聞,若非上一世親曆,即便是她,也難以置信會有如此慘絕人寰之事。


    她讓趙叔暫且留在雍城,雖是因她尚未站穩腳跟,無法攜人,可暗地裏,又何嚐不是為雍城百姓留下一條活路。


    當年離開雍城前夕,崔莞便將戰亂屠城一事隱晦的寫在一隻縫死的荷囊中,交予老趙,一再叮囑,若雍城動亂之際,她仍未歸來,便剪開荷囊,照裏頭的指示行事,可保周全。


    那荷囊中除了留下避難的路線圖外,還有一事,那便是讓老趙將魏人屠城一事,傳揚於世。


    無論世人信與不信,崔莞均可問心無愧。


    如今,形勢有變,她既放不下蕭謹的安危,就勢必要尋出一個雙全之法,將不久後大晉內憂外亂之事,告知於劉珩。


    也唯劉珩一人,方有力挽狂瀾之勢了。


    想到此,崔莞腦海中陡然又浮現出太子遇伏身亡一事,心頭隱隱一刺,甚是沉悶,令人氣息微窒。


    “姑子?”半夏引著崔莞回到院門前,卻見崔莞怔在後頭,落了一小段路程,遠遠的,還是能看清那張清美麵容上泛起的蒼白。


    半夏急急往回,走到她身畔,擔憂的道:“姑子哪裏不適?奴婢去喚郎中。”


    “不必。”崔莞將堵在胸中的一口濁氣籲出,麵色好了幾分,輕聲道:“回罷。”


    暮色漸起,沐園中一座精致的樓閣中,劉冀麵色陰冷的跪坐於堂上長幾之後,暴戾的目光死死的盯在匍匐跪地的紅袍少年,抓著酒樽的手緊緊捏成一團,青筋暴露,恨不得捏碎手中之物。


    “玉琯,你再言一遍。”


    渾身顫抖不已的紅袍少年,昂起一張俊秀的麵容,赫然便是昨日緋色三人對崔莞欲行不軌時,將準備欣賞活春宮的劉冀引走的美少年。


    他一雙淚目淒楚悲切,哀婉的望著高座上的劉冀,戚戚的道:“殿下,玉琯自幼便服侍在殿下身前,恨不得日夜相伴,又豈會做出背叛殿下的事?”


    “不是你,還能有誰!?”


    昨日若非這賤人將他引走,那劉珩是否親臨救人一事,他便能親眼目睹,也不會鑽入劉珩設下的圈套中,損失慘重。


    孫氏定然是保不住了,楚氏指不定也會受到牽連,雖有母妃在宮中設法安撫善後,但以父皇的脾性,多少還是會生出一些疑心,更為緊要的是江南這塊豐腴膏脂……


    一想到要將江南自口中吐出,劉冀的心便似被人生生剜去一塊,鮮血淋淋。


    “賤人!”隨著一聲咆哮,劉冀將手中的酒樽狠狠砸向那名喚玉琯的美少年。


    玉琯動也不敢動,酒樽正中光潔飽滿的前額,霎時間,鮮血四溢,俊秀豔麗的麵容頓時變得猙獰駭人。


    他是拭也不拭滑入眼中的鮮血,把心一橫,眼中浮出一片明晃晃的剛烈,伏身重重一磕,哽聲道:“殿下,玉琯便是為殿下死了,也甘之如飴,既然殿下懷疑是玉琯通風報信,背叛殿下,玉琯,玉琯願以死明誌!”


    說罷趁著劉冀尚未反應之時,他竟飛快的爬起身,猛然朝劉珩身前的長幾撞去!


    “不——”


    劉冀麵色驟然一變,可他喉中的聲音還未吼出,隻聽“砰”的一聲,玉琯重重的撞在長幾邊緣,濺起的鮮血噴落在幾麵,甚至有幾滴濺在劉冀目瞪口呆的麵容上。


    “玉琯!”


    劉冀起身,玉琯已然癱軟在地,前額一片血肉模糊,雙目緊閉,生死不知,他當即喚人傳醫。


    玉琯與其他孌童不同,是在他身下雌伏的第一人,即便此時劉冀對秦四郎心生愛慕,可對玉琯,心中多少仍存有幾分薄情,故而,才容忍不得一絲背叛。


    沒想到,平日溫婉如水的玉琯,性子竟會剛烈至此,一時間,劉冀心中的疑雲,盡數消散,餘下的僅是對玉琯的憐惜。


    折騰至入夜,得知玉琯終是得以保住一命,劉冀心中略鬆了口氣,然而對劉珩的恨卻又加重了一分。


    這一夜,未能安眠之人,並非少數。


    崔莞輾轉反側,直至天色微明,方迷迷糊糊睡下,再一睜眼,已是日上三竿,半夏服侍她梳洗,又用過午膳後,守門的侍婢便匆匆來報:“姑子,有客到訪。”


    崔莞聞言,眉尖若蹙,昨日來了一個華灼,今日又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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