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朝暉自淡薄的雲層中傾灑而下,透過層層疊疊的碧葉,鋪陳在那人雖蒼白卻不失清貴的麵容上。


    “主子。”雲瑤絲毫不覺意外,恭敬的對劉珩施禮,她與百裏無崖成親多年,對於自己如何從春風樓贖身,又得以脫離罪籍,或多或少知曉一些。


    劉珩並未理會雲瑤,他的目光掃過擱置在木盤中的空碗,繼而穿過尚未合緊的門縫,看向躺在木榻上的人兒。


    對於眼前這人的冷漠,雲瑤恍若未覺,她順著那道目光瞥了一眼,斂低聲說道:“姑子剛飲下藥,怕是要睡上一段時辰。”話畢又行了一禮,手邊的門扉也沒再攏緊,端著木盤,輕聲退下。


    然而,雲瑤離去後,劉珩卻未進屋,仍是靜靜的立在門外,可落在榻上的目光,始終未移開半寸。


    雖說身上的鴉毒解去大半,但他所受外傷亦是不輕,即便自幼習武,底子渾厚,此次於他而言,也算是元氣大傷。


    照百裏無崖的叮囑,劉珩應當和崔莞一般,安分守己,老老實實的躺在榻上養傷,可誰想,這人一旦能下榻,便不管不顧的奔到崔莞所居的樹屋,臨了卻連門都不入,光是冷著臉立在門外,活脫脫的充起了門神。


    清風拂過,枝頭搖曳,碧葉沙沙作響,四下彌漫一股寧靜祥和的氣息。突然,明亮的樹屋中忽地響起一聲細微的呻吟,驚動了門外沉思的劉珩。


    他凝眼一看,崔莞原本平和的睡顏驟然浮起一絲痛苦,秀眉漸蹙,軟枕上的頭微微輕擺,似乎要甩去令人不安的夢境,就連身子也無意識的掙動。


    見此,劉珩眸色漸濃,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推開門,朝榻上微微掙動的人影,大步走去。


    “到底還是我贏了。”


    劉珩的身影沒入屋內後,另一棟相隔不遠,外觀簡樸的樹屋內,臨窗立著一黑一白兩名男子,白袍之人赫然便是百裏無崖,而黑袍者,則是一名容貌平凡無奇,卻又因右眉尾一道刀疤,而顯出幾分凶狠的男子。


    隻見這男子聽了百裏無崖的話後,唇角一撇,涼涼的說道:“莫要以為,我不知你在那碗藥中動了手腳。”


    此話一出,百裏無崖得意的笑容頓時僵下幾分,隨後心虛的瞥了一眼那扇合攏的門扉,可這一瞥,恰好將刀疤男子得逞的笑容也斂入眼中。


    不對!連瑤兒都不知曉,他又怎會得知藥裏動手腳一事?


    “你竟耍詐!”百裏無崖霎時醒悟,自己被人詐了一回,頓時便惱羞成怒,跳腳嚷嚷,當然但話衝出口時,也未忘先壓低聲,“墨衣,願賭服輸,你我說好,隻管主子入不入門,可並未言及不得用手段,如今主子既入了門,《丹鼎修錄》自當歸我。”


    “我若是你,此時便會想方設法,以最快之速封了知情人的口,而並非討要外物。”墨衣挑了挑眉,眉尾的刀疤也跟著動了動,咧嘴之下,一口白牙森然,“你仔細思量思量,要是此事被主子知曉,嘖嘖……”


    看見百裏無崖唰白的臉龐,墨衣彈了彈衣擺,心滿意足的轉身,離去。待雲瑤入屋時,便隻目及百裏無崖有氣無力的倚在窗前,一副大禍臨頭的悲壯模樣。


    且不言百裏無崖如何在雲瑤的勸導下重新振作,準備下手將墨衣毒啞幾日,便說劉珩走榻旁,一下就看清了崔莞眼角那一滴緩緩滑落的淚珠。


    他身陡然一僵,待沉凝的目光觸及羅衫漸漸染出的殷紅,心更似被銅錘狠狠一砸,鈍痛入骨。


    劉珩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因傷及筋骨,不該輕舉妄動的雙手緩緩蜷曲,緊握成拳,愈來愈用力,直至泛白的骨節發出啪啪的躁響,手背上怒起的條條青筋,猙獰駭人。


    那一夜的種種,一一自他眼前閃過。


    秦尚得知蕭氏欲在夜宴歸途中對崔莞不軌,是他差人暗中通風報信,以劉冀的為人,秦尚的恨意,以及蕭氏對兵書的渴求,於情於理,都不會放過這次難得的時機。


    而此次,對他而言,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借此精心謀劃一番,便可在劉冀,秦尚,蕭氏之間埋下嫌隙,同時亦能令崔莞徹底對秦尚斷情,死心。


    劉珩不知崔莞上一世所曆,按己所見,便將崔莞的推拒,全然視為是對秦尚生情之故。


    因而,一封密信,誘出一場夜下一箭雙雕的襲殺。


    王樊設宴,為避嫌,太子未出席,可一張易容皮膜,又有誰知來人究竟是裴清還是劉珩?若不是陸嵐一場宴中謀劃,想必崔莞也難以發覺其中的蹊蹺。


    離開王氏府邸後,他與崔莞分道揚鑣,又尋到裴清,棄了皮膜與裴氏的車馬,隨後便一路沿著痕跡追向覆舟山。


    此次行事,墨十八並不知情,不過事前曾接到耿叟的密信,出事之後,引崔莞奔向鍾山的方向,便是信中所提有,要的,就是讓崔莞奔到穀崖之上。


    秦尚不知四周地形,尤其是這座穀崖,常年籠於雲霧之中,短時間內難以探清,然而對劉珩而言,則不然。


    墨衛本就隱於鍾山山脈之中,多年的探查,早就令其了若指掌,這座穀崖看似凶險,卻並不算高,且崖下蔓藤叢生,交結成一張細密的綠網,而綠藤之下便是一環繞覆舟的小河。


    跌落穀崖,興許會傷,但絕不會死!


    接下來之事,便順理成章。


    交手,受傷,跳崖。


    一步一步,他將所有人的心思,舉止,測算得淋漓盡致,讓崔莞以最慘烈的方式,徹底斬斷與秦尚之間的情愫。


    可……


    劉珩氣息粗喘,緊握的拳頭慢慢抬起,鬆開,冰涼的掌心貼在左胸上,眼底閃過一絲茫然。


    明明一切照他所想的那般,順利到底,為何此時卻無半分歡愉?


    靜默片刻,緩緩平複起伏的心緒後,劉珩撩起衣擺,輕輕落坐在榻沿,伸手撫上那張蒼白憔悴的小臉,拭去懸在眼角下的淚珠,頓了頓,方點了她的睡穴。


    看著崔莞漸漸歸於平靜的睡顏,又記起那條牢牢係在手上的寶帶,劉珩眼底漸漸染上一層如煙似霧的溫柔。


    他起身取來備在矮櫃上的膏藥和布條,輕柔地為崔莞裂開的傷口上了一遍藥,又將她外露的左臂納回被中,靜坐了好一會,才悄聲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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