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的春來的很晚,立春之期已過,但連日的雨水讓天氣依然寒冷,每每走在屋外,還能感覺到浸人寒意,迷蒙的水霧讓宮室變得潮濕,牆角的苔蘚都多了不少。


    崇文館裏的銀碳燒得很旺,阿徵將茶點擺好便退到了廊下,風夾著雨絲吹來,很是冷人。偶見台階下有淺淡的粉色花蕾,才些微見著了春日的景象。


    聽見穆寒江的聲音,顧明珩停下手中的筆,嘴角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他年已十六,朗然清舉,鄭儒遠曾讚他“風神秀徹,君子之表。”


    “阿泓,你不能這樣出爾反爾!”穆寒江的聲音隨著腳步聲逐漸近了些,“不是說好了幫我寫策論的嗎?”


    “本公子何時答應過?”謝昀泓一腳踏進崇文館,水色的衣角掃過木質的門檻,見顧明珩朝著自己望過來,隱秘地朝著他眨了眨眼睛。又若無其事地展開折扇,對著身後亦步亦趨地穆寒江說道,“我可不記得答應過你這般的事由。”


    說著坐到了書案前,阿除早將他的筆硯放好,行了禮退出了門外。


    “阿珩!那日你們也在,阿泓他答應我了的!”穆寒江看了看坐在一邊的顧明珩和陸承寧,有些著急地說道,一雙眼極為有神。


    “我不記得了。”顧明珩頓了頓,聲音溫和地說道,接著又問坐在旁邊的陸承寧,“阿寧記得嗎?”


    陸承寧抬起頭看了看滿眼期冀的穆寒江,又看了看顧明珩,最後很是幹脆地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穆寒江瞪大眼滿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顧明珩和陸承寧,聲音滿含悲憤,“你們這是為虎作倀!”


    謝昀泓嘴角微彎,折扇很是節律地敲打著手心,看著穆寒江慢悠悠地道,“阿木,阿除方才在馬車上說,朱雀大街上‘歸來齋’主人得了一塊墨玉印章。”他一雙眼如星辰隕落,看著穆寒江的眼神帶著細碎的笑意。


    “我去給你買!”穆寒江一聽十分利落地應了下來,接著小聲問道,“那我的策論……”


    “這簡單。”謝昀泓提高聲音喊道,“阿除。”一身淡褐色衣衫的阿除聞聲自外麵進來,雙手將一疊宣紙呈給了謝昀泓,又一臉肅然沉默地走了出去。


    穆寒江看著他手裏的東西雙眸一亮,“還是阿泓對我好!”說著一手接過咧著嘴笑起來。謝昀泓看著他呆傻笑著的模樣,用扇麵掩住唇角,隻露出下頜一寸,“阿木,記得本公子的墨玉。”


    顧明珩見他們兩人鬧完了,笑著問,“阿泓今日進宮可還順利?”兩年前,因謝昀泓和穆寒江年紀漸長,便相繼搬出了東宮。


    “阿珩,改日與我一同入宮試試便知。”謝昀泓聞言斂了笑,似是不願再提及,最後還是咬了薄唇,“真不知這京中貴女的教養都拋到何處去了,真真麵目可憎,麵目可憎!”


    穆寒江在一邊快速抄著策論,聽及他們說到這個,忙抬頭補上一句,“今日一位貴女的絲絹直直落到了阿泓的頭頂,香味真是太襲人了,至今我的鼻子還覺得癢!”


    謝昀泓麵帶慍怒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要抄策論嗎?再不寫我就收回了!”


    穆寒江嘀咕了兩句,“今早若不是我幫你擋著,你進得了宮門?”見謝昀泓臉色不善,連忙低下頭奮筆疾書。


    不知何時起,京中便流傳著“君如雲下水中影,拈花一笑萬山橫”此句,說的便是謝昀泓。而因謝昀泓每日都會自朱雀大街進宮,所以總有無數女子清晨便候在路旁,隻為一睹謝郎風采。有時京中貴女每每不能自持,常將絲絹繡品紛紛擲向馬車。


    此般盛況已是京中一絕,引路人稱道。


    “阿寧今早還在問我,說阿泓是否又會延遲入宮。”說完還很是認真地看著謝昀泓,等著答案。謝昀泓心知他是在調笑自己,但奈何自己確實時常因為這個原因而遲到,於是沒法反駁,隻能悶頭看書。


    顧明珩笑得開懷,陸承寧聽見他滿是愉悅的笑聲,微微側過頭看著他,最後也緩緩笑起來。一雙沉斂的眸子若有波紋緩緩蕩開,如徐風拂水,清澈安然。


    見鄭儒遠步入崇文館,四人一同起身行禮,麵色恭敬。


    放下書,鄭儒遠直接看向穆寒江,“前日布置的策論可是作好了?”他也時常拿這個學生沒轍,兵法韜略可謂奇才,但是在學問上,真是不忍直視。


    “稟師尊,策論在此。”說著將一疊宣紙呈了上去。上麵的筆跡略顯淩亂,甚至多處墨跡未幹。


    鄭儒遠隻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原文”是出自誰人之手了。看了看依然站著的穆寒江,他一臉坦然,麵無愧色,目光直視毫無躲閃,隻好在心裏歎氣,但願他以後也能以這般的“氣度”多去坑殺西狄蠻子吧。


    於是將策論稿用鎮紙壓著,沒有評價。


    “殿下,《通鑒》習得可明白?”鄭儒遠讓穆寒江坐下,轉而看向陸承寧問道。


    陸承寧放下手中一直握著的筆,想了想站起身來點點頭。他一身太子常服,外罩了一件素色外裳,眉眼清寧地看著鄭儒遠。


    “那麽殿下可有體會?”鄭儒遠滿眼慈和地看著陸承寧,很是欣慰。


    陸承寧聽了他的問題,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的顧明珩,見他正專注地看著自己,這才開口道,“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若安天下,必先正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亂者。”


    他的聲音帶著少年淡淡的沙啞,神色卻極為認真。說完又看向顧明珩,像是在問他“阿寧回答地可好?”


    顧明珩見他的模樣,手悄悄地握住他垂在身邊的手,眼角有笑意瀉出。


    鄭儒遠聽後,讚許地點了點頭,攬袖回身道,“為國為民,道之大者。大道之首,韜光養晦。十年礪一劍,出劍封喉。平日常使劍,樹敵生事,成大業所忌,不可為也。大道其次,審時度勢。大道之末,止於忍性。小不忍而亂大謀。”他站在書案後,意味深長地說道。


    他此般是在教導太子,亦是在教導顧明珩。


    如今濮陽顧氏日益勢大,皇上未曾打壓,甚至愈加封賞,一時間風頭無兩,躋身世家之首。後族陳郡許氏,依鳳儀而經營多年,與顧氏若二虎相爭,一時朝堂爭鬥不絕。


    三公頻繁上書,勸諫皇帝廢儲,再育龍子,否則江山危矣。卻未得到皇帝的明確表態,不過現今皇上的態度與太子幼時相較而言,已是有所緩和退讓,使得朝中大臣紛紛揣測聖意。


    顧明珩眸色微閃,他也心知這樣的局麵對於陸承寧而言,甚為不利。


    下了學,幾人自崇文館出來,陸承寧突然拉住顧明珩的袖子。顧明珩停下腳步看向他,“阿寧怎麽了?”他的語氣向來溫和,卻有著麵對陸承寧時獨有的親昵。


    “阿珩不要擔憂。”陸承寧抬起手,之間撫上顧明珩微上翹的眼尾,想了想開口說道。他的眉目深邃,讓人深信不疑。


    “好。”顧明珩笑著道,迷然似醉,“有阿寧在,阿珩不擔心。”陸承寧看著他點了點頭,很是鄭重地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阿木回來。”聽見謝昀泓的喊聲,穆寒江停下匆匆的腳步轉身,就看見他搖著扇子站在身後不遠的地方,一旁是太子和顧明珩。


    “阿木可否讓穆大哥幫我找一個人?”顧明珩見穆寒江滿臉疑惑就又解釋道,“我隻知道這人的名字與大致年紀,燕雲遙遠,隻能勞煩穆大哥了。”


    穆寒江拍了拍胸膛,很是豪氣,“阿珩你盡管說,就算是把整個燕雲翻過來,小爺我也給你把這人找出來!”謝昀泓嫌棄地看著他匪首一般的模樣,執著扇子退了一步。


    “朔州寧無懌。”顧明珩將記憶中的名字說出來,就看見穆寒江的神色變得有些奇怪,“阿木怎麽了?”


    “阿珩,你在哪兒聽說的他的名字?”


    “可有什麽不妥?”


    “約三年前,朔州寧家破敗,作為嫡子的寧無懌已被斬殺。”他的眼神有些疑惑看著顧明珩,不知他從何得知這個“已死之人”。


    顧明珩聞言心裏一涼,思索良久又開口道,“阿木,還是要請你幫這個忙,我有把握確定他一定沒有死。”


    “好吧,阿珩你這樣說肯定有你的原因,雖然不知道到底找不找得到,但是我讓大哥試試。”說著點頭應了下來。


    這時,薑柏一路小跑過來,挨個行了禮才抬頭開口道,“稟殿下,太子妃,兩位公子,皇後娘娘鳳駕即將駕臨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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