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山位於瀾山山係以南,半數山體都在滄州境內,因數百年前大雍開國皇帝於此處起兵,方以“逐鹿”為名,以預示“逐鹿天下”。此地山勢陡峭,平日除了山下獵戶會上山打獵外,少有人跡。


    “那個‘鶴翁’怎會住在如此偏僻之處?”謝昀泓停下來休息,站在溪邊回身看了看走在後麵的顧明珩和陸承寧,見顧明珩雙腳還是有異,有些擔心地問道,“阿珩,你的腳傷可好些了?”他知道若讓顧明珩留在營地休息他必是不肯的,便沒有勸阻。


    “嗯,我注意著的。”顧明珩聞言笑著點了點頭,雙眼朝著山林之上看去,眼神靜了下來,聲音低低地道,“順著這條溪流一直往上,鶴翁就住在溪流的盡頭。”雖不知是否和前世一樣,但是總歸有了希望。


    “阿珩可是累了?”陸承寧突然出聲,兩人的手相握著,他能夠感覺到顧明珩手心的汗濕。


    說完就聽見顧明珩帶著笑意的聲音,“不累,想來應該不遠了,阿寧要小心。”說著執著他的手繼續往前走。陸承寧手中拿著一根削得整齊的木棍用來探路,一邊聽著顧明珩提醒著什麽地方有石塊或是其他。


    這幾日來,他已經漸漸適應了黑暗,雖然走路的時候仍舊很容易絆倒,但是與初時相比已是好了很多。


    不過失明後,阿珩對他是寸步不離,他聽著耳邊溫柔的嗓音,隻覺整個世界都明亮起來,山川溪流的圖景在他的描繪中被緩緩勾勒。


    拉了拉顧明珩的手,就聽見他疑惑的詢問,“阿寧怎麽了?”


    “突然發現,就算再不能複原,隻要有阿珩在身側,便也是無礙。”陸承寧笑意寧淡而滿足地說道,他知道這兩日來顧明珩心中多有擔憂,連夜裏都不能安睡。偶爾睡去,也會在不多時後被驚醒,再不能成眠。


    顧明珩聞言沉默了片刻,隨即堅定地說道,“不管如何,我都會讓阿寧的雙眼好起來。”


    他看著陸承寧漆黑的雙眸,將他的手緊緊握住,一字一頓地說道,“阿寧還要見我年華老去,見我白發蒼蒼,所以不管如何,我都不會放棄。”他聲音低沉,帶著誓言般得堅定。


    有清風徐來,落葉簌簌而下,打落在兩人的衣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顧明珩執起陸承寧肩上的一片落葉,小心地放到他的手心裏,“阿寧,這是剛剛從枝上落下的葉。”


    說著放輕了語氣,“人間最是留不住的,便是紅顏辭鏡、落葉辭樹。我雖不是紅顏,但是我終有老去的一天。若到了我老眼昏花的時日,便隻能讓阿寧牽著我,告訴我四周的風物了。”


    說著又似有些不自然,雖知道陸承寧看不見還是別開了雙眼,“所以阿寧一定要好起來。”


    陸承寧聽見“老去”二字時,心底微顫,他緩緩抬起另一隻手,嚐試著撫摸著顧明珩的鬢發。嘴角微動,隨後展開了笑顏,“這般的言語,阿寧可是在向我要‘與子偕老’的誓言?”


    他的手指一點一點一寸一寸輕柔地撫摸著顧明珩的額頭、眉梢,像是在用觸覺描繪著他的模樣,帶著專注與全心全意。


    “阿珩,先人曾言,思君令人老,如今有了阿珩,我卻發覺,若要我下一刻便白發蒼蒼,我亦是甘願的。”


    說著,他將顧明珩攬入懷中,聲音溫柔如花樹下的清泉,帶著引人沉淪的蠱惑,“我的雙眼會好起來,我會坐上天地間最為尊貴的位置,如此,才能護住我的阿珩。不管我在何處,身旁必會有阿珩之所在。自此向天地立誓,以陸承寧之名。”


    山風呼號,在巍峨的群山之間久久回蕩。天光流轉,相攜的人影已是銘刻在山河的記憶之間,永世不滅。


    此日此時,以陸承寧之名。


    謝昀泓立在溪邊,視線從顧明珩兩人的身上收了回來,他看著一旁神色沉鬱的穆寒江,心下有些歎息,想了想還是走過去,用手中執著的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


    見穆寒江轉過眼看著自己,謝昀泓揚了揚下頜笑道,聲音如泉水擊石,“阿木,若是再不說話,就真的變成木頭了。”他的眉眼極為瀲灩,看著穆寒江的時候帶著璀璨的眸光,“若是穆大哥他們來了京城,見穆三變成了木樁子,必定會傷心而回的。”


    見穆寒江不理自己,謝昀泓有些無奈,但是心裏也知道他這是自責——自己沒有保護好陸承寧。於是輕輕歎了口氣,放緩了語調,“阿木到底是要執著於從前,還是直麵將來?”


    他認真地看著穆寒江,雙唇微微勾起,帶著失望與輕嘲,“若是陷在從前的失誤之中再不願出來,那你便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阿木,那個大漠上狼崽子一樣的穆寒江!本公子——不願與如此之人為伍!”


    說完直直轉身朝著溪流的上遊走去,腳步沉穩,手中的折扇如林間翻飛的蝴蝶,華彩無雙。


    穆寒江看著他漸漸走遠的背影,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手緊緊握成拳,隨後又逐漸地放鬆下來。


    有山花落在溪水之上,蜿蜒而去,再無痕跡。


    日上中天的時候,四人到了溪水的起始處,才發現此溪流的發源地竟是山壁上的一塊巨石,巨石中間有一處似被破開的凹痕,裏麵源源不斷地有泉水湧出,落在地麵上便匯集成了溪流。而巨石不遠處有幾間茅屋,像是嵌入了山水畫中一般,透著自然悠閑的味道。


    臨到了麵前,顧明珩的心突然聲聲地跳動起來,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害怕。陸承寧伸出手指在他的手心劃了劃,帶著安撫的意味。


    “既然到了,那就走吧。”陸承寧開口道。他的語氣中帶著寧靜淡泊之意,讓人緊張的心情驀地安穩下來。顧明珩點了點頭,“嗯。”說著扶著他朝著茅屋走去。


    謝昀泓緩了緩自己緊張的呼吸,落後一步跟了上去。


    茅屋被連片的木柵欄圍了起來,隱約可見裏麵的形貌。顧明珩上前兩步輕輕敲了敲有些破爛的門扉,就發現門是開著的。遲疑了數息顧明珩才開口道,語氣帶著恭謹,“晚輩打攪了,不知鶴翁前輩可在?”


    空蕩蕩的院落沒有人聲,連小徑都荒蕪了,長著半人高的雜草。不隻是主人不在,還是未曾打理而已。顧明珩又提了聲音問了一遍,依然沒有動靜,一時心下失望。


    “此處像是許久沒人居住一般,阿珩可還知道其他的住處?”謝昀泓眉心微皺,雖不知顧明珩是從何處得知“鶴翁”此人的存在,但是見他如此篤定陸承寧會被治好,想來也是有道理的。


    隻是如今,連最後的希冀都被抹滅了,心下黯然。


    顧明珩麵帶苦澀地搖了搖頭,鶴翁此人本就難尋蹤跡,若此處無人,天下之大,要如何才能找到他?想到這裏,顧明珩隻感覺自己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正當幾人沉默之時,突然傳來了開門的“咯吱”聲。聞聲望去,就看見一個身著白袍的老人緩緩踱出門來,他的胡須與眉毛都極長,白的毫無雜色。


    看著門口出現的四人也沒有什麽驚訝的神色,隻是朝著他們招了招手,“正好老夫的新茶沒人喝,你們幾個過來,嚐嚐老夫的新茶……”一邊念叨著一邊轉身進了茅屋。


    顧明珩怔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他看著那個老人白發白須的模樣,驚喜之情溢於言表,握緊了陸承寧的手朝著院內走去。


    走到屋簷的陰影下的時候,就看見鶴翁坐在竹榻上朝著他們招了招手,他雙眼被眉毛半遮著,似睡非睡的模樣。


    四人走進茅屋,就聽見鶴翁中氣十足的聲音,帶著得意洋洋,“如今的年輕人真是走得緩慢啊!比老夫這八十老頭子還不如……”


    說著走到陸承寧的麵前,“這是從哪兒弄成這樣的?頭疼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伸手抬起陸承寧的一隻手,十分嫻熟地把起脈來。


    陸承寧很是恭敬地頷首之後回答道,“是在河中撞到了頭顱,夜裏的時候會有刺痛感,但是並不頻繁。”隱居山林的人總會有些怪癖,但是相應的他們必定會有所恃之才。


    “唔,還真是命大,中了那麽多的毒藥都還好好活下來了。”他放下陸承寧的手,換了另一隻,神色悠哉,“沒多大事,不過就是撞到了頭,顱內有淤血,再加上你體內的毒太雜了,一時失了平衡才會致使雙眼失明。”


    說著走回竹榻上盤腿坐著,看著顧明珩道,“老夫醫者仁心,能治的不管多麻煩都會治。”說著慢悠悠地摸了摸胡子,眯著眼笑了起來,“不過老夫每日很是無聊,你們可得讓老夫開心才行!”


    顧明珩看著他的模樣笑了出來,果然民間“越老越小”的說法是正確的。於是輕輕咳了咳,“不知晚輩如何才能令得老先生心悅?”他笑容和煦的模樣有如玉山輕搖,又如蕭蕭鬆下之風。


    鶴翁眯著眼看著顧明珩,從頭打量到腳,想了想有些不悅地說道,“你都知道了老夫的名字,老夫卻不知道你的,太不劃算了!”說著還哼了一聲。


    顧明珩拱手行禮,素袍清淨無垢,“晚輩顧明珩,家住雍京,去年已行了冠禮。”他的語氣很是溫和,全無不耐煩。


    鶴翁聞言一下子跳下榻來,背著手走到顧明珩麵前,很是好奇地問了句,“你就是那個下棋下得很好那個顧明珩?”


    見顧明珩點了點頭,立即興高采烈地拉著他的袖子朝窗下的方向去,高興地連胡須都一抖一抖地,“你的那個棋局老夫日日琢磨,連夢裏麵都在琢磨,但是不管怎麽都是輸!今天可讓老夫逮著你了!”


    顧明珩止了腳步,有些無奈地開口道,“老先生,不知可否先看看阿寧的眼睛?”


    鶴翁聞言回過身來,在顧明珩和陸承寧兩人之間看了又看,最後猛地撫掌道,“這娃娃就是你住在東宮裏邊兒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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