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


    鎏金龍紋八寶鏤空香鼎吞吐著龍涎香的煙霧,層層地擴散開來,填充了空氣的每一絲縫隙。明黃的大帳一幅一幅高高垂下,其上繡著山海紋章與龍圖騰,厚重的天家之氣若撲麵而來。角落的山水掛屏以紫檀為框,嵌有玉石點翠,偶有日光掠影,反射出璀璨光點,如夢似幻。


    禦案之上放著數本杏黃色的奏折,此時正有些淩亂地被放置在一側。陸澤章將最新的一份奏折合上,隻覺心下沉重,情緒複雜的竟是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了。


    賜死唐賢隆後,陸承寧一路趕到淮州州牧府,當即革了孫德義州牧一職,近乎雷厲風行地將兩州主要官員大規模調任罷免,啟用清流,一時惠、淮二州風氣一改,百姓稱道,民望極高。


    東宮太子的事跡竟然都已經傳到了雍京——若說這後麵沒有人的推動,陸澤章必是不信的,隻是不知這是顧明珩的手段還是其他人的助力。


    而手上正看著的這一分,便是陸承寧親筆上書,請允回京的折子。


    不管是朝中官員,還是陸澤章本人,都沒有想到陸承寧此行竟是將三公在江南的勢力摘除了個幹淨,令得三公毫無反擊之力。如此動作淩厲精準,根本看不出是一弱冠少年的手段行事。


    如今朝中支持東宮的勢力急速擴大,部分中立派也都顯現出了傾向於東宮的意思。隨著三公勢力的急速縮水,他們的影響力正在不斷地減輕。


    一時之間,眾人似乎想到二十年前,陸澤章一身染血登上天下帝位時的模樣。父子二人,在這方麵真是何其相似!


    將杏黃的奏折放下,陸澤章背靠在龍椅上,抬起手捏了捏眉心,顯得有些疲憊。


    “陛下,可要傳膳了?”薑餘站在角落,見陸澤章閑了下來,便小聲地提醒道。如今已是過了午時許久,陸澤章卻像是忘記了用膳一事般,神色複雜地將近月來所有關於太子此行的奏折都看了一遍。


    “薑餘,你跟隨朕也這麽多年了。”陸澤章像是感歎一般,半睜著眼看著頭頂的匾額,上書“海晏河清”四字,還是當年他年少氣盛時的禦筆,此時看來,卻是有些陌生了。


    心已經老了嗎?


    “稟陛下,奴才已經跟隨您三十年了。”他的腰依舊恭敬地彎著,像是從未直起身一般,顯得很是謙卑。他話中毫無得意之色,亦無感歎,更多的是懷念。


    他自小便被安排到當時還是五皇子的陸澤章身旁服侍,跟隨他出宮建府,最後又入了正宮廷之中,看著自己的主子登基上位——光陰催人老啊。


    殿中沉默了許久後,才傳來陸澤章的低語,“你說如今的太子,如何?”他似在詢問,卻又像自己的心中早有答案一般。手指不斷撥弄著祖母綠扳指,顯得有些神色不屬。


    薑餘沒有抬眼,保持著原本的姿勢回答到,“殿下如今已在成長,他必定會是一位好的君王。”不偏不倚。


    “好的君王?”陸澤章重複著這句話,突然嗤笑出來,“若是昔日太子哥哥登基,必定也是一位好的君王吧?”話間卻是帶上了諷刺。


    前太子陸澤乾,天資慧敏,風姿卓越,卻有失德。他為正宮皇後之嫡長,血脈純華,然而他曾被先皇怒斥“難以被德以施於天下人”。


    最後被陸澤章斬於劍下,血濺含元金殿。


    “朕一直都忘不了太子哥哥臨死之前的雙眼,沒有怨憤,更多的竟然是報複的快意。朕至今都想不明白,太子哥哥到底為何會有這般的眼神。”他徐徐地說著,眼前像是浮現出含元殿的玉階之上,先太子陸澤乾的神態。


    那時他執著長劍懸在他的心口上方,毫無顫抖與遲疑。陸澤乾躺在地上,有無數的鮮血從腹部的傷口流出,染紅了整個玉階,有如血河蜿蜒。他卻雙眼滿是笑意地看著自己,動了嘴唇,無聲地說了兩個字——迦葉。


    迦葉……


    薑餘沉默著沒有作聲,他看著地麵上略有浮動的陰影,眼神逐漸變深。


    淮州。


    四人圍坐的桌上放著厚厚的幾本賬本,穆寒江很是艱難地翻看完,最後猛地拍了桌子,“這麽明目張膽搶錢的感覺真是爽快!”他嘴角大大地咧開,看著賬本就像是看到了真金白銀一般,雙眼都在放光。


    一旁的謝昀泓斜睨了他一眼,歎著氣翻著賬冊的紙頁,眼底卻溢滿了笑意。


    “不過殿下,我們直接將這些珠寶金條收入囊中,真的沒關係嗎?”他抓了抓腦袋問道,倒不是覺得這些錢財不應該扣下,他知道就算將這些真的都帶回了京中,真正能夠充入國庫的也實在是少之又少。


    他不過是有些擔心,若是今上知道了太子這樣的做法,會不會予以責怪,甚至是生了間隙。


    如今雖然眾人已經認可了陸承寧的太子之位已經能力手腕,但是以財富與勢力論較來說,陸承寧依然是大雍曆代太子中最弱的。他們的勢力尚未成熟,所以現在決不能失去的,就是皇帝的信任和寵愛。


    如果到了那一步,必定會是舉步維艱,甚至失了性命。


    “無事。”陸承寧搖了搖頭,神色未變,從話中可以聽出穆寒江的擔憂,於是解釋道,“父皇是默許了的,這是皇家的慣例了。”


    大雍皇族曆來便是太子擴張自己的勢力來對抗其餘皇子,以保住自己的儲君之位。雖然這一代皇後唯有陸承寧一個嫡子,但是一定限度內的擴張勢力皇帝是不會插手的。


    穆寒江聞言點了點頭,安下了心,再次捧起賬本翻看起來,越看越是激動,“這些都得是多少糧草、馬匹和武器啊……”三人看著他財迷一般的模樣,別過臉掩住了笑意。


    入夜後,整個淮州州牧府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由於原州牧被革職查辦,而新任的州牧尚未到任,因此整個府院都顯得沒什麽人氣。


    下人仆役都噤了聲,他們至今都忘不了當日太子一身玄袍高坐馬上,千數司禦率氣勢悍然地將整個州牧府都包圍起來,刀刃寒光駭人。


    顧明珩站在窗前,就見一身甲胄的趙顯正在庭中值夜,麵色肅然地朝著自己躬身行了禮。顧明珩頷首致意,隨即關上了窗。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蒲草香味,有如行在月夜途中的馬車,車輪壓碎了菖蒲,香氣擴散開來,縈繞不去。


    顧明珩繞過屏風就看見陸承寧正拿著一根針在穿著線,明亮的燭光下,他的側臉明晰,極為俊朗。


    這幾日他的雙眼已經好了許多,湯藥一直沒有停,此時除了視線尚有些模糊外沒有其它的病症。因此鶴翁便要求他每日穿針一百次,來鍛煉視力,加快恢複。見他越來越精準的動作,想來還是有效用的。


    不過顧明珩腿上骨折的地方卻是留下了遺症。因為他的腿在骨折後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帶著陸承寧走了許久的山路後,又因為沾水發了炎,導致後來鶴翁也沒辦法讓骨骼複原,隻能盡量不讓落下病根。


    如今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小腿骨的歪斜,雖然對於行路並沒有什麽影響,顧明珩也不怎麽在意,但是陸承寧知道後卻沉默了許久。


    “可是累了?”顧明珩解了發冠,用一根通體雪白的玉簪很是隨意地將發挽起,墨色長發有如錦緞一般,發梢隨著行走的動作輕輕搖晃。


    寢房中隻有兩人,一時氣息都溫暖起來。顧明珩踩著木屐,姿態閑適地朝著陸承寧走過去,足音輕響,眉眼掩在發間,彌漫著水墨風流的韻味。


    陸承寧穿好了第一百根針,將東西收拾好後朝著行來的顧明珩招了招手。他的舉止很是自然,顧明珩一怔,下意識地便快步朝著他走去。


    “阿珩。”被陸承寧伸手一拉,顧明珩便不知怎麽坐到了陸承寧的膝上。他一手下意識地放到陸承寧的肩上,對這樣親密的姿勢有些不自然,動了動,卻突然感覺到身下的硬物,一時全身都僵住了。


    他並非不知人事,但是不管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他都沒有這方麵的經驗。作為太子妃,他是不能親近女色的,而這一世重生以來,日日與陸承寧相伴,事務紛雜,自然也沒有時間思考這些問題。


    可是此時,他卻如此明晰而毫不遮掩地感覺到了——來自陸承寧的欲,望。


    不管是陸承寧還是他,都是正常的男子,成年之後自然會有這方麵的欲,求。但是因為他自己在這方麵很是淡薄,一時竟是手足無措起來。


    陸承寧餘光見他泛著薄紅的雙頰,連耳尖都染上了粉色,心下一動,傾身便是一吻,舌尖自他的耳廓上掠過,隨即敏感地發現懷中的顧明珩全身一顫,甚至還有隱隱的吞咽聲。


    感覺陸承寧將他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脖頸處,呼出的熱氣在頸間的肌膚上不斷地回旋,像是自己的血液都即將沸騰起來。


    顧明珩動了動身子,就聽見陸承寧有些沙啞的聲音,“阿珩,別動,我難受……”他的聲音無比低沉,帶起陣陣的熱意,聲線中的輕顫像是沿著骨骼一直傳到了心尖上。


    顧明珩僵住了身形,動了動嘴唇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最終還是任由陸承寧靠著,沒有動,隻感覺自己薄衣下的皮膚都燥熱起來,很是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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