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帝王決斷,而如今的國力與兵力都給了朝臣信心,大朝之上,“戰而不和”這一主張幾乎沒有遇到任何的波折與強烈的反對。


    可是,如今所麵臨的最為緊要的問題,卻是利益分配。作為安穩百年之後的大戰,並且是勝率極大的一場戰爭,幾乎所有人都想要從其中分一杯羹。


    或許戰爭是一條通天的捷徑,無數人都想要於敵人的屍骨之上建立自己的功勳,無數的家族都希望用血流成河托起鼎盛的明日。


    “啟稟父皇。”喧鬧的朝堂突然安靜了下來,眾人的視線下意識地集中到了立於金階之上的儲君。他身著明黃太子袍服,金色龍紋昭彰著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此時的陸承寧玉冠束發,威儀非常。


    謝昀泓站在朝列之中,原本有些神思不屬,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卻猛地回過神來——他想幹什麽?看著金階之上的背影,心下莫名地有些不安。朝著站在武將隊列中的穆寒江看去,見他眉心亦是緊皺,便知道這件事殿下怕是對誰也沒有說起。


    “何事?”陸澤章揉了揉眉心,他的麵上未見疲態,隻是有些不耐煩罷了,此時麵對著陸承寧,稍微緩下了語氣。


    “啟稟父皇,兒臣請戰。”陸承寧語氣是慣有的清淡,他單膝跪下,滿繡著暗色雲紋的下拜輕輕落在了地麵之上,一雙墨色的眼卻直直看向了陸澤章,眸色漆黑,不隻情緒。


    此話一出,整個朝堂寂靜可聞落針。安王站在大殿之下,嘴角揚起淡淡的笑意——自己這皇兄還是如當年一般,隻要與那個人相關的所以事情,都難以自持。隻是不知此時的陸承寧又是作何感想。


    儲君率軍出征並非沒有先例,相反,曆代可循之事例並不少。一方麵,親自出征儲君可以培養自己的親信將領,為日後登基奠定基礎;另一方麵,亦有鼓舞士氣的作用。當然,儲君不到前線不見戰火也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實,畢竟未來的君王可謂重中之重,乃江山社稷之根本。


    陸澤章撫著眉心的手一頓,眸色有些暗沉,“太子,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語氣喜怒難辨。一時想要上奏的大臣紛紛止住了動作——看這樣的情形,怕是今上亦對此毫不知情,並且不甚同意這般的請命。


    “兒臣願領軍出征,抵禦外敵。”陸承寧再次開口道,這一次他沒有再看陸澤章的神色,視線漫無目的地落在了身前的玉磚上,聲音依然沉穩,隻是緊抿的嘴角帶著淡淡的譏諷。


    他想起那一日陸澤章在禦書房召見他,那句“這次你親自帶兵出征吧”無比清晰地在耳邊響起,他壓下心底的疑惑告了退。而如今於朝堂之上,自己自願請命,他為何又要做出此般猶豫不決之色?是做給誰看的,還是想要宣告什麽?


    “準奏。”威嚴如一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疲憊,像是在那一瞬間舍棄掉了什麽。陸澤章端坐在龍椅之上,看著微微低著頭的陸承寧,隻覺窒息——迦葉,他有著和你肖似的雙眼,但是為何我看在眼中,卻再沒了懷念?搭在座椅上的手,下意識地緊握住了鑲嵌著珠寶的座椅邊沿,尖銳的刺痛傳來,卻無法緩解心底的苦澀。


    我是如此的愚昧,才被你欺瞞至今,卻在知曉真相的今時今日,如此甘之如飴。


    話音剛落,便有數位大臣急急出列,匍匐在地,不斷高呼,“陛下三思!殿下三思!殿下乃我大雍儲君,實在不應親身涉險!望陛下收回成命!”


    陸承寧作為天家唯一的皇子,亦是大雍儲君,如今已遠非癡傻之幼時可比擬,無數朝臣皆認為這一位儲君必將成為聖明君主,顧佑大雍江山,如此萬金之軀,怎可親上前線?一時朝堂之下跪伏著無數請願的朝臣。


    “退朝吧。”沒有理會眾臣的高呼,陸澤章起身離開。長長的中鼓聲回響在皇城之中,帶著漠然。


    或許即使我將他派往戰場,你也不會有絲毫的異議與不舍吧,迦葉。


    東宮。


    “阿寧,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不要告訴我你是想要保衛邊疆!你自小就沒有這樣的氣節,再說了,你的邊疆小爺我給你守著!”穆寒江猛地放下手中的茶盞,連許久未曾喚起的稱呼也脫口而出。


    他有些焦躁地站起身,看著陸承寧不動聲色的模樣,很是勉強地緩了緩語氣,“戰場不是好去處,一不小心便沒了性命……”見陸承寧還是不理睬,便一邊說著一邊朝著顧明珩打眼色,讓他幫著說話。


    “這是父皇的命令。”久久未曾開口的陸承寧突然道,見三人都有些不可置信,又重複了一遍,“這是父皇的命令,他親口告訴我的。”


    “什麽意思?”謝昀泓猛地看向陸承寧,疾聲問道,穆寒江也愣在了原地,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朝堂上父皇的猶豫與遲疑都是假象。”陸承寧神色淡然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看著三人說道,“給我看奏報的時候就下旨了,讓我領兵出征。”


    一時之間,時間像是停滯在了此處。窗外落葉飄飛,落在水麵之上泛起層層漣漪,不知驚動了什麽。


    “今上為什麽要這麽做?”慣有的鎮定也掩飾不了言語之下的不解,謝昀泓問出了心底的疑惑。他微微蹙著眉,顯得很是不解——為何要在朝堂上演這樣一出戲,或者,為什麽要命令當朝太子領兵出征?


    安王在軍中並無倚仗,而素來掌有兵權的顧家、白家早已歸附東宮,三公一係已然潰敗。至此,陸承寧是眾望所歸,在他登基繼位的道路上,幾乎所有的絆腳石紛紛清除了幹淨——那麽,為何此時此刻,需要儲君去往前線?


    顧明珩端著茶盞的手一顫,記憶突然蜂擁而出——前世陸承寧被廢黜太子之位,以及皇後臨死前說出的秘密……


    “會不會是安王?”謝昀泓下意識地輕撫著玉質的扇骨,觸感溫涼。若論太子在戰場上出了什麽事,那麽最為得益的必定是安王——除了陸承寧,安王是唯一的儲君人選。


    況且,在上林苑,安王便已經展露過他不為人知的心思。


    “可是他若是建議命殿下率軍出征,極有可能受到今上的猜疑。”顧明珩淡淡地說道。這也是他此世亦不甚明了之處。對於皇位的窺伺之心,安王必定不能展現在陸澤章的眼前,那麽,他到底是如何在前一世成為皇太弟,而此時又在一切在對陸承寧有利的情況下,令今上做出這樣的選擇?


    每每想到此處,顧明珩都會下意識地回避,總感覺隱藏在一切背後的真相,透著徹骨的寒意。


    一時間幾人都沉默了下來,氣氛有些凝滯。


    入夜之後,整個東宮逐漸安靜下來,宮燈一盞接著一盞徐徐被點亮,巍峨的殿宇於黑暗之中顯示出了隱約的輪廓。遠遠傳來更鼓的聲音,卻在嗚咽的風中顯得有些飄渺。


    顧明珩坐在銅鏡前解了玉冠,任由長長的墨發沿著脊背垂落下來,在燈火下映著淡淡的暗光。


    陸承寧彎腰執起白玉梳輕輕梳弄起來,細密的發絲攏在手心裏就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涼意自發間蔓延到手心,順著肌理的紋絡徐徐暈開。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像是擔心一開口,便打破了此時的靜謐與安寧。


    “阿寧。”顧明珩突然開了口。他緩緩抬手,輕輕按住陸承寧置於自己肩上的手,似是在斟酌著怎麽開口。陸承寧亦沒有催促,隻是停住了梳發的動作,透過略有些模糊的鏡麵看著顧明珩。


    像是有無數尖銳的針尖聚攏在喉間,令得聲音極為幹澀,“或許,你並非陸澤章的親子。”說出了口之後,才發覺原來並沒有那麽艱難。顧明珩輕輕吸了一口氣,臉氣息都在顫抖著,而雙眼在不知覺的時候有了澀意。


    又是蔓延開來的沉默,綿綿密密地裹住了兩人。


    一直沒有動作的陸承寧突然俯□來,將自己的下頜緊緊貼在顧明珩溫熱的頸側,雙手自身後將他整個攏住,像是護住了漫天雪地之中最後的一絲溫暖。


    “嗯。”陸承寧輕輕地應了一聲,沒有再說話,隻是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一般。


    顧明珩看著鏡中模糊的影子,心底積鬱的情緒漸漸揮散開去——其實這或許便是解釋陸澤章行為的最好的理由,但是自己卻不斷地忽略,不斷地逃避,隻是因為自己不願意承認。


    當今的太子,大雍唯一的皇子,他的阿寧,並非陸澤章之子。


    燈火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在極致的靜默中竟讓人感覺到刺耳。


    “阿珩不要難過。”耳邊響起陸承寧的聲音,有些低,像是隱忍著什麽。呼出的熱氣撒落在自己的脖頸上,帶著溫柔的意味,隻聽他繼續說道,“我隻要有阿珩就好,從以前到現在,甚至是以後,隻要有阿珩就好,我不貪心,一點也不。”


    說著,顧明珩便感覺他微涼的鼻尖輕輕蹭過自己的耳廓,以及清淺的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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