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二十三年,自京中傳來今上病重的消息。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張來自東宮的信箋,上麵隻有兩個字,“勿憂。”陸承寧用指腹細細摩擦著熟悉的字跡,眼前似乎能夠看見顧明珩的音容。


    緊緊閉上眼,將突然湧起的思念強行壓製,細細地把紙條放入懷中,這才揮了揮手,命人將候於帳外的將領宣入議事。


    初夏時節便是每年水草最為豐美的時候,對於西狄這樣以遊牧為生的國家來說,正是儲備兵馬的好時機。經過兩場大戰後,雙方在短時間內都無力對陣時,西狄主將卻生生拍斷了一張木桌。


    無人知曉,那如同地獄餓鬼一般的黑騎是怎樣繞過了兩軍交戰之處,悄無聲息地侵入了西涼國的腹背。


    自燕雲檀州而起,五千黑騎兵分兩路,如同大雍的利劍與長矛一般生生在草原之上劈開了一條血路,沿途俱是屍骨堆積,血流成河。


    十三歲以上的西涼國男子紛紛參軍上了前線,留在帳中的便隻有老弱婦孺。遇上如鬼魅一般的黑甲騎士,幾乎毫無抵抗,所過之處,沒有活口。因此直至近三月後,意識到事態不對的人前往探查,方被震驚了心神。


    如此血海深仇,鷹的子民怎能忍得下!


    夜色彌漫四野,廣闊的草原像是足以吞噬所有的巨獸一般蟄伏在一側。


    穆寒逸摘下頭盔丟在火堆旁,伸手拿起架在火上的烤肉,眼睛都亮了起來。他一身重甲,整個人都像是融入了夜色之中,看不清身形。


    顧徵戈看著火光下他口水都要流出來了的模樣,笑著搖搖頭。相處了這麽久,他也知道這穆家二公子到底是個什麽性子。便也解了披風席地而坐,拿了一隻油亮油亮的乳羊腿吃了起來。咬了一口細嫩的羊肉,才覺得早已腹鳴如鼓。


    “照著殿下推算的時間來看,現在西狄蠻子已經恨咱們恨的不行了吧?”咽下一塊肉,火光下的穆寒逸顯得很是精神。他自小在燕雲的邊界與軍營中長大,所思所想都是怎麽將西狄給打得遠遠的,如今這一役可算是要得償所願了。


    即使已經開始有部族組織人馬圍剿黑騎,但黑騎手中握著寧無懌的商隊數年來一筆筆勾勒出來的地圖,來往極為隱蔽迅速。一麵暗襲著分散的部落,一麵引著追兵四處奔忙。對於這般的情況,穆寒逸實屬心喜。


    “雖然我們讓西狄在後方流了不少的血,但是這些或許都會轉嫁為燕雲的壓力。”顧徵戈眉眼沉穩,卻帶著明顯的擔憂。


    不管家國種族,任哪一個男兒知曉自己的父母兒女死在了敵人的長刀之下,家破人亡,也再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西狄的將領必定會將此作為激發士氣的工具,那時候,那些西狄人真的會化身為草原狼,為自己的同胞報仇雪恨。


    至今,大雍在大局上雖壓製著西涼國,但是戰場風雲變幻,誰也不能斷定明天的勝負到底在哪一方。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隻有風拂過四野,戰馬輕嘶,火星飛濺的聲音。


    “我們已經等不了了。”穆寒逸用小刀撕下一塊肉來,利刃的寒光落在他的眼中,像極了草原上淒清的月光。


    烽火已近三年,今上病重,朝中各方勢力蠢蠢欲動,若是戰局再不明朗,儲君之位怕是就要易主了。朝中的那位安王,可是日日進宮問安。雖然有太子妃鎮守東宮,但是儲君本人卻在千裏之外,若真出了什麽事,等到塵埃落定,才是一場空。


    兩人都不再開口,各自卷著鬥篷抱著長刀入睡了。黎明來臨,又是一場生死相搏。


    皇宮。


    安王依循著往日的時間候在寢宮門外的時候,就看見今上身邊的薑餘站在台階上,正一臉笑容地看著他。這笑容他看了幾十年,任人想從他的笑容裏麵猜測出今上一二,都毫無辦法。


    “皇兄今日可好些了?”安王一邊往裏走一邊低聲詢問道。殿內雖然燃著熏香,但是無論如何也掩不住明顯的湯藥味兒。近日陸澤章厭惡日光,因此白日的時候寢殿內都密密地拉著帷幔,顯得很是昏暗,更添了衰頹。


    “今日精神稍微好些了,剛剛還看了前線傳來的戰報呢。”薑餘弓著腰,一步一步極為謹慎地走著。他在陸澤章的身邊伺候了多年,謹慎似乎都已經刻進了骨子裏。


    陸澤章聽見輕微的腳步聲,低低地咳了咳,“可是安王來了?”他背靠著軟墊斜坐著,麵色有些蒼白,兩顴間泛著病態的潮紅,明顯精力不濟。拿著奏報的骨節像是隻剩下了一層皮一般,陰森的有些嚇人。


    因他的後宮中除了已逝的皇後外再無妃嬪,因此這時候連個侍疾的都沒有。顧明珩雖然每日都要來探看,但是陸澤章卻也不想他整日地在床邊侍奉湯藥,常常沒多時便揮手讓他下去了。


    安王看著陸澤章萎弱的模樣,行禮掩下了眼中的輕蔑。


    “薑餘,將這個折子給謝相送去吧。”陸澤章放下手中的朱砂筆,將一明黃封麵的折子遞了過去。這近一月來,都是謝相總領朝政,這樣的事情前朝也是有先例的,眾臣也無異議,隻是不知道為何今上不將太子召回。


    薑餘出了殿門後,一時間寢殿內便徹底地安靜下來,除了呼吸聲外再無其他。陸澤章看著恭敬地候在榻前的弟弟,卻覺得再也看不清楚了。


    也不知是不是人在病中疑心就會重一些,陸澤章有些煩悶地想了想,輕輕抬了抬手,示意安王近前去。


    “皇兄。”安王近前了兩步,低聲喚了一句。微微抬眼,便看見一本前線的戰報正捏在陸澤章的手上,依稀可見是為太子歌功頌德的字跡,便很是自然地歎了一句,“承寧小時尚且看不出,如今可真是天命所歸啊。”


    一邊說一邊注意著陸澤章的動靜,果然看見那枯瘦的手指僵了僵。


    他果然是知道的。


    見陸澤章沒有說話,安王頓了頓,又道,“前些日子聽說神官迦葉似乎也病了——”還沒說完就看見原本萎弱的君王驀地抬起頭,眸光犀利如箭一般。安王卻像是沒有看到一樣,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據說似乎病的不輕啊,還專程命人尋了幾味藥進去。”


    說著,似笑非笑地湊近陸澤章的耳邊,仿佛嘶嘶吐舌的毒蛇一般,“本王命人去查了,去除掩人耳目的藥渣滓,其中兩味,可是安胎所用啊。陛下,皇兄,您說是誰讓我們的神官大人——懷了身孕呢!”


    陸澤章在聽見安胎這兩個字時,瞳孔微縮,嘴唇顫了顫,連呼吸都粗重了幾分。迦葉——迦葉——眼前像是出現了月色下他緊閉的雙眼,緊抿的雙唇,很是冷漠的神情。但是那*蝕骨的感覺,卻有著讓他再次血脈沸騰的力量。


    “你到底知道多少?”陸澤章神色隻有一瞬的迷失,隨後便恢複了帝王的冷硬。他冷冷地看著麵色恭敬的安王,沉聲問道。


    “皇兄希望本王知道多少,那麽本王就知道多少。”安王麵色一如往常,但是嚴重卻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想他當年溫文而無所不能的皇兄,在宮中這樣如毒沼一般的地方將他護在身後——卻沒想到,原來那樣強大的人也有今天。


    “你都知道?”陸澤章頓了頓,才肯定地說道。他看著一身郡王袍服的弟弟,帶著秘密被窺破的疲憊與複雜。


    “都知道?”安王像是被觸到了逆鱗一般,語氣突然變得狠絕起來,“是啊,我都知道!我最最敬愛的皇兄,竟然和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苟合——”


    “住嘴!”陸澤章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他不是怪物!”強硬地打斷了他,說完卻又控製不住咳嗽起來。


    安王滿臉古怪笑意地看著病榻上的皇帝,輕聲問道,“皇兄,你到現在都還護著他?在他生下了別人的兒子之後——你還護著他?哈哈哈——這真的是本王癡情的皇兄啊!”


    他像是瘋了一般兀自笑了起來,看著陸澤章瞬間臉色蒼白的模樣,像是心中隱藏多年的恨意都得到了發泄。“皇兄你費盡心力地得了這個皇位這個天下,如今卻還是要將他交到太子哥哥的手裏,如何啊我的皇兄,這樣的滋味定是十分美妙吧?”


    “住嘴……”陸澤章一字一頓地說道,喉管急速地上下,卻沒有將剩下的話說出來。


    他的迦葉,他的江山……


    “好,好,好,我住嘴。”安王很是輕鬆地應承到,“反正不多日之後,您的好兒子就要得勝歸來繼承您的皇位了,太子哥哥在天有靈,定會十分欣慰!”


    說完打量了一眼滿臉蒼白的陸澤章,利落地行了個禮,轉過身,又突然輕輕地開口道,“對了皇兄,迦葉被太子哥哥壓在身下的時候,可是一邊哭泣一邊呼喚著您的名字呢——多麽感人啊!”


    聽著他的腳步聲消失在了寢殿之中,陸澤章強撐著的身子突然猛地顫抖起來,隨後像是脫了力一般軟到在了錦塌之上,盯著幔帳的雙目毫無神采,枯白的雙唇開合——迦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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