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幸福的定義,真的很奇妙。


    有人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卻仍舊不滿足不止步。


    有人要靠搶奪才能得來一點兒關注,卻在這零星半點的目光中產生了喜悅。


    江儼然從行政樓下來,滿耳都是江其儒溫柔的聲音,可親的笑容。


    他逆光坐著,背脊上光明一片,臉上卻還殘留著陰霾。明明已經年過半百,笑起來,竟竟意外地有股少年感。


    不知是因為想起了年少時光,還是單純因為見到想見的人,勾起封塵回憶。


    江儼然握緊了拳頭,覺得左側的胸腔裏緩慢地開始絞痛。


    他的心髒病早在小學畢業前就徹底治好了,但那種疼痛,卻仍殘存在意識裏。總在不經意間闖入,提醒著他曾經的無助和絕望。


    而他的養父,也實實在在孤單太久了。


    他不知道他們的從前,也沒經曆過他們的學生時代。但想來,即便江其儒對許婧媛有過青春悸動,在她和楊帆幾十年如一日的親密無間麵前,也隻能掩藏心底的。


    而今天,雖然兩人都不在年少,阻礙卻都基本沒有了。


    江儼然這樣想著,又折回了住院部。


    楊曦同正在那用左手拿著勺子一口一口甜品,李小佳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的。


    “你們兩家一個陰氣過重,一個陽氣過重,”李小佳道,“要是你媽跟他爸在一起了,你再跟他成一對,那就完美無缺了。”


    “去你的!”楊曦同罵道,“那就是亂(和諧)倫!是我跟哥哥談戀愛,還是我媽嫁給公公呀?”


    李小佳哈哈大笑,笑完道:“可以一起注冊,一起舉行婚禮嘛。”


    “滾滾滾!”楊曦同把空碗往桌子上一放,手揮得極快,“別在這兒給我散播陳腐的換親思想了。”


    “我看你才陳腐,你不會還舍不得媽媽嫁人吧?”李小佳一眼看穿楊曦同。


    她可記得這姑娘說過自己打跑母親追求者的事情——許婧媛喪偶時才40歲出頭,又在大學附中初中部當老師,性情溫柔、外形出眾,追求者不可謂不多。


    偏偏這母女倆都對接納新成員反感到不行,愣是硬生生拖了這麽多年。


    楊曦同小時候覺得自己捍衛了家庭,長大之後,其實也不是不遺憾。


    許婧媛不肯在婚,一大部分原因,肯定是在為她考慮。


    十多年過去了,她也到了可以組成家庭的年紀,母親卻仍舊孤身一人……


    門外的江儼然,卻猜不到楊曦同心底的想法。


    他隻聽到李小佳說:你是舍不得你媽媽嫁人吧?


    楊曦同既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但這反應,已經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打亂了他剛剛一路走來的計劃了。


    這小丫頭片子,果然還是跟當年一樣不可理喻。


    男孩她偏偏要當做女孩,比她高大比她年長的,她非要認作年幼需要保護。


    明明已經二十多歲了,竟然還要綁著獨身多年的母親,不許她尋找幸福。


    江儼然兩手插著白大褂的衣兜,從走廊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眉頭越蹙越緊。


    解鈴還須係鈴人,江其儒的幸福,關鍵還在這個長不大的楊曦同身上。


    他正想得出神,前麵突然一聲驚呼:“哎,小江醫生!”


    江儼然抬起頭,就見李小佳一手拿著隻啃了兩口的蘋果,一手捂著胸口,表情誇張。


    他這才發現,自己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到了楊曦同的病房門口。


    “你是來看曦曦的吧?”李小佳恢複得極快,“快進來,快進來!”


    說著,就把他往裏讓。


    江儼然沉默著走了進來,楊曦同靠著床頭,看到他就跟野貓一般全身都炸起了毛。大有一言不合,就要上全武行的架勢。


    江儼然失笑,她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可這笑容在楊曦同看起來,就不那麽友好了。


    女扮男裝的冰山怪物突然發笑,肯定沒什麽好事。


    李小佳幹咳了一聲,拉開門:“你們聊,哈哈哈,我出去透透風。”


    ——八卦女神當然不會輕易放棄偷聽八卦的機會,但這精髓就在一個“偷”字上。當然要讓當事人覺得安全,才能夠放心說出心裏話。


    李小佳關好了門,立刻壁虎一樣貼在了外麵。


    江儼然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傷口現在疼得厲害嗎?”


    “廢話。”楊曦同毫不客氣。


    江儼然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努力控製怒氣:“覺得疼就安靜點,別動來動去,別亂吃東西……”


    楊曦同打斷他:“我的主治醫生,現在是黃主任吧?”


    江儼然沉默地看著她。


    楊曦同繼續道:“你有話就直說,拐彎抹角的一點不男人——怪不得小時候大家都以為你是女孩子。”


    “隻有你這樣以為,好嗎?”江儼然咬牙切齒道,“你那時候6歲,但別把其他人也當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


    “原來你也知道我那時候隻有6歲,”楊曦同冷笑,“那你當年怎麽好意思看我為你跟別人打架?我乳牙都打掉了好嗎,妹妹!”


    “我讓你打了嗎?”江醫院覺得自己快坐不住了,她還真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


    當年要不是他後來偷偷將人堵在巷子裏教訓了一通,她以為自己真能靠那點花拳繡腿就把人震住?


    不對,6歲的楊曦同連花拳繡腿都沒有。


    打起架來唯一的技能就是撲上去咬,衝上去抓。


    再不然,就是衝人家扔石頭。


    楊家夫婦這樣溫和的人,養出來的女兒卻跟小人猿泰山似的,就差抓著藤條蕩了。


    吵架時候最不應當說的,就是在一個為另一個付出的時候,漠然地表示:我可沒讓你做。


    江儼然這句“我讓打了嗎”一出口,楊曦同渾身一個哆嗦,人忍不住心疼起那顆早就不知掉落在哪裏的乳牙。


    自己當年也真是瞎了眼,居然把這麽個小人渣當成妹妹,罩了那麽久。


    “那你現在來幹嗎?”楊曦同道,“來看我摔的慘不慘?”


    江儼然瞪著他,半晌才道:“你自己摔的跤,也想讓我負責?”


    “讓你負責?我可不敢,”楊曦同昂起脖子,“但是每次見著你就摔,我也有心理陰影啊——沒事您就快走吧,我八字輕,扛不住你的陰魂不散。”


    江儼然倏然站了起來,大步就朝門口走去。


    外麵的李小佳聽到動靜,扭頭就跑,一不留神還崴了腿,跌跌撞撞地躲進了隔壁病房。


    這位小江醫生的“黴氣”,果然不是蓋的。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走了半天還沒從裏麵出來。


    江儼然手都抓到門把了,想起江其儒看著許婧媛那盈盈的笑臉,到底還是把怒氣壓了下去。


    他回過身,看了楊曦同半天,才問:“我後來給你寫信,你沒收到?”


    楊曦同正等著他繼續出言挑釁呢,一時還有點回不過神,“什麽?”


    江儼然抿著嘴巴不說話,隻拿眼神死死地盯著她。


    寫信?


    自己跟“妹妹”有過這個約定?


    楊曦同是真不記得了,她當時實在太小了,隻對特別慘烈的幾場架、一些比較難忘的事兒有點印象。


    再說,6歲的孩子,哪裏會寫信呢?


    她搬回家不久,就升上小學,滿眼都是嶄新的校舍,熱鬧的新同學。


    光是去百貨商場買新書包、新文具,就夠她新鮮好幾星期的了。


    哪裏,還記得什麽寫信。


    楊曦同茫然的表情徹底出賣了她,江儼然凝視著她,忍不住再次鄙視還對她抱有幻想的自己。


    早在傻兮兮地背著書包找到她那個小學,看到她小野狗似的跟著一群男孩踢球的時候,就應該醒悟了的。


    人家就是沒心沒肺啊,就是一轉頭,便忘得一幹二淨啊!


    “那、那你……”楊曦同吃軟不吃硬,見江儼然一臉寂寥,語氣也緩了下來,再次提出了心裏的疑問,“你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說完全不內疚,其實也是假的。


    楊曦同對童年江儼然最後的記憶,就是坐在台階上,沉默地看著自己離開的模樣。


    小小的、秀氣的,還帶著點羞怯的文靜“女孩子”模樣。


    “我為什麽會記得你?”江儼然生硬道,“我那時候也隻有10歲。”


    “可是……”


    “可我記得當年的事情,不像有些人,什麽話都能說,什麽話都能忘。”江儼然飛快地打斷她。


    明明就是在撒謊啊!


    明明之前還責問我為什麽不記得你的名字,為什麽不記得你不吃蔥花啊!


    楊曦同覺得這個人真是太口是心非了,在這種地方爭贏了,很有成就感?


    被一個6歲的孩子遺忘掉,就那麽難以釋懷?


    6歲啊,狗都嫌的年紀,誰會記得自己到底做了多少蠢事,說過多少傻話——真是小心眼到了極點!


    話是這樣說,小氣巴拉的江儼然再次在病床邊坐下來時,楊曦同還是控製住了情緒。


    就當,是欠當年那個“妹妹”的吧。


    她仔細地打量著江儼然,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確確實實還殘留著那個清秀“妹妹”的一點痕跡。


    隻是輪廓更加分明,線條也硬朗了許多。


    “看夠了的話,聊聊咱們爸媽的事兒。”


    性格,也比當年刻薄了幾千幾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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