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儼然這麽一走,便一點兒音訊也沒有了。


    楊曦同因為右邊胳膊和腿打了石膏,跟廢人幾乎是沒有區別的,連上廁所都要人幫忙。


    她有心要找江儼然理論一下,無奈行動不便;想要打個電話吧,連個號碼也沒有。


    不期然的,就有點理解了小江儼然當年那種心情。


    玩的很好的(很差)的小夥伴,突然就撒丫子狂奔,消失在了視野裏。


    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9點50分左右,手背上的輸液終於可以拔掉了。


    她才住進來幾天,小針孔已經一個接著一個了,難怪住久一些的病人幾乎全都放了滯留針。


    楊曦同逼著自己閉眼睛假寐,可惜腦子停不下來,走馬燈似的飄著許婧媛的臉、江儼然的臉……偶爾,還冒出江其儒那一頭花白的頭發。


    她摸出手機給李小佳撥號,李小佳隔了半小時才回了句:“忙著,上課呢。”


    楊曦同正猶豫著要不要再找人,老黃主任領著一群小年輕來查房了。


    她立刻提起了精神,再看清人群裏沒有江儼然之後,不知不覺地歎了口氣。


    等待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黃主任翻看了護理記錄,又來跟她嘮嗑式詢問。


    楊曦同趁機抓著老主任的白大褂袖子:“黃主任,我能出去散個步嗎?”


    老主任一臉茫然:“散步,你還不能走路呀。”


    楊曦同幹笑:“我不是有輪椅嘛。”


    黃主任恍然,隨即點頭,“可以可以,不過一定要注意啊,不能亂動,骨頭要是長歪了,那可就麻煩了。”


    待得查房結束,楊曦同就火急火燎地推著輪椅往外走去。


    像她這樣一手一腳都給石膏固定著,隻靠著一隻胳膊轉輪子的“獨行俠”病患還是比較少見的。


    所過之處,人人側目,再擁擠的地方都給她讓出路來。


    楊曦同目的明確,下了電梯,就往急診大樓走。


    坐著輪椅畢竟行動不便,走走停停半個多小時,才在路人的幫助下進了大樓。


    一輛救護車正好出車回來,好幾個護士醫生圍著張躺了孩子的擔架床往手術室趕,一身白衣的江儼然也在其中。


    跟著床小跑的年長護士在手動給氧,隨車急救醫生跪在擔架床上,一下一下的做著胸外心髒按壓。


    那用力程度大得可怕,整張小床都在劇烈晃動,除顫儀充電的長滴聲更是銳利到刺耳。


    江儼然一手扶著床快步向前,一手拿著電話在撥號,眉頭緊蹙,連看都沒有看楊曦同一眼。


    隻在從身側經過時,帶過一陣摻雜著消毒水味的輕風。


    這樣專注的神情,這樣目無旁人的模樣。


    楊曦同那幾乎完全荒蕪的孩童記憶裏,終於有那麽一兩棵枯萎的小草重新發芽,冒出了一點兒尖尖的芽兒。


    剛搬家的時候,商業樓下麵散養著不少流浪貓狗。


    幾個城區的孩子因為搬家而找不到新奇的玩具,便對這些小東西產生了興趣。那些流浪動物卻對他們的熱情嗤之以鼻,往往一聽到腳步聲就溜了。


    就連對麵老民居裏養的鴿子,也都聞聲逃竄。


    唯一得動物們親睞的,就是總也不愛下樓的“貝貝妹妹”了。


    10歲的江儼然也總是緊皺眉頭,目無旁人地從他們那群瘋孩子身邊經過,仿佛他們身上有什麽傳染病毒似的。


    偏偏卻總有貓狗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麵跑,就連那群鴿子,也有事沒事往他經常呆坐的窗台邊飛。


    楊曦同便和同伴們一起,用灌了水的氣球往他窗台那砸,妄圖把那群鴿子和他一並吸引下來。


    結果,鴿子飛走了,家長的責罵聲來了,江儼然依舊端坐樓上。


    偶爾往樓下瞥上幾眼,也總帶著滿臉的鄙夷。


    楊曦同對這樣的眼神痛恨極了,直到有天親眼見到他蹲在灌木叢深處,倒好溫熱的羊奶,一動不動地看著幾隻受傷的幼貓進食,突然就懂了那些動物喜愛他的原因。


    不需要一點回報的溫柔,誰能不喜歡呢?


    那一瞬間,一向膽大妄為的小楊曦同竟然沒勇氣出聲打擾,隻在心裏複讀機似的感慨:


    多麽好看的女孩子,花一樣潔白,棉花一樣柔軟。


    6歲的她還自覺是一個強者,每每看到美好,便想要守護,想要握在手裏……


    擔架床駛過拐角,因為速度過快,床猛地一晃。跪坐著的醫生早就累得快虛脫了,一下子重心不穩,被甩得差點摔了下去。


    一邊跟著的護士連忙伸手去扶,另一隻手更快,抓住他胳膊,一拖一帶就把人給拽了下來。


    “你休息吧,我來。”江儼然一邊翻身躍上病床,一邊道。


    這幾下動作利落至極,還沒等給氧的年長護士喝止,雙手已經按在了孩子的胸口上。


    “江……”年長護士吞下了剩下的話,轉頭看向走廊盡頭的急救手術室。


    時間就是生命,文明禮貌什麽的,等救活了人再說吧。


    擔架床繼續向前急馳,一直緊跟在邊上的孩子家長卻再也受不了壓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掙紮著爬起來,想要再往前追趕,手術室大門迅速打開,又飛快闔上。


    他茫然地在門外,膝蓋抽搐般地抖動著。


    楊曦同的心,也便跟他的肌肉一樣,一起哆嗦了起來。


    關於那天的記憶,並不隻有那些。


    野貓、灌木叢、氣球……守著幼貓的“女孩”始終一動不動,還是孩子的楊曦同有些焦慮,又有些得意。


    你的秘密,被我發現了呢!


    楊曦同小心翼翼地靠近,猛然出聲的同時,還重重地拍了一下江儼然的肩膀。


    預計中的驚叫並沒有到來,他隻意外地扭過頭,眼睛驚訝看著她,像隻窒息的鼬鼠一般,捂著胸口無聲地倒了下去。


    幼貓嚇得四處逃竄,連裝奶的碟子都打翻了。


    再後來,家長們也趕來了。


    挽著襯衣袖子的江其儒,便也如現在這樣,一下一下,用力地按壓著他單薄的胸脯……


    時光呼嘯而過,十幾年歲月轉瞬飛逝。


    24歲的楊曦同,終於想起了那些禁錮於年幼記憶的曾經。


    那個白得幾乎透明的小小“女孩”,因為自己的一時興起而再次纏綿病床。


    她想起了自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被父母催著到江家道歉,想起了自己抱著卡通書圍著病床打轉隻為博“妹妹”一笑,想起了自己拉著出院的江儼然,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會保護“她”一輩子……


    可惜,那時的她太過年幼。


    不知纖細的記憶容易斷裂,更不知時光殘酷如車輪,一旦碾壓而過,便隻留一地殘破碎片。


    不愛說話的“貝貝妹妹”,瓷娃娃一樣易碎——現在想來,應該,是先天性的心髒病吧?


    楊曦同靠在輪椅上,一時不知去留。


    如同那些被帶走的洗漱用品一般,她的承諾,本來就是因為愧疚而給出的。


    她還忘得那麽徹底,再是童言無忌,也沒了理直氣壯的勇氣。


    她正想得出神,眼前又晃過幾個人影。


    當先的一位頭發花白,一邊走一邊還在穿著白大褂。


    跟在後麵的小醫生追著喊:“江院,您親自做?那省裏來的客人……”


    “客人讓小劉招待,”江其儒不耐煩道,“沒看到人快不行了?多大的人了,還這麽拎不清!”


    小醫生閉嘴了,一邊跑一邊撥了電話回給那個小劉。


    跟在後麵的楊曦同下意識跟了幾步,很快被甩到了後麵。她有些茫然地坐了一會,掏出手機來給許婧媛打電話。


    “媽媽,那個江儼然……小時候……是不是有心髒病?”


    許婧媛正好課間休息,聞言一愣,隨即笑道:“終於都想起來了?他是先天性的房室間隔缺損和卵圓孔未閉,都已經通過手術治愈了——所以媽媽才讓你不要老是跟人板著臉,對人熱情點。”


    楊曦同:“我……”


    “你們小時候不是玩的很好嗎?”


    楊曦同答不上來了,小時候是小時候,現在是現在。


    他們分離的太早,經曆了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別說共同話題,連打個招呼都劍拔弩張的。


    楊曦同天生炮仗屬性,遇火就炸,見水則熄。


    偏偏江儼然這個人,表達善意的時候如冰下水流,聞其聲不見其人;一旦露出水麵,就是個長著銳利尖角的冰山模樣。


    炮仗扔進冰雪堆裏,熄不滅炸不響,滿肚子火氣化成縷縷青煙,能飄上好幾個鍾頭。


    像這次,幫著都已經完全忘了自己的兒時玩伴準備洗漱用品,多大的人情啊!


    結果人家任是不說,連許婧媛都以為是醫院的福利。


    非要等到一言不合了,再跟小屁孩似的抱起東西就走……


    楊曦同坐在輪椅上,全身上下都焦慮得不行。


    想要痛痛快快地問一聲你到底什麽意思,又想幹幹脆脆回病床上當鴕鳥算了。


    ***


    手術室裏,江儼然站在器械護士邊,戴著口罩一言不發。


    他的資曆還太淺,這樣的手術,連打下手的資格都還沒有。


    孩子的胸腔已經打開,紅白相間的柔軟心髒一下一下地在江其儒手下跳動著。


    這樣醜陋的器官,卻支持著整個生命的血液循環係統,千絲萬縷的血管從這裏延生向全身各處……


    曾經的他,也如這個孩子一般仰躺在手術床上,人事不知、生死未卜——所不同的,是門外並沒有撕心裂肺的父母。


    江其儒手上動作飛快,額頭上的汗水也滲個不停。


    護士不時踮腳給他擦汗,擦去飛濺到臉上的血漬。


    換上助手縫線的時候,江其儒才算得空喘口氣。


    他已經完全忘記了養子也跟進手術室這件事,回頭看到江儼然,先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道:“你又不肯來心外,進來幹什麽?”


    江儼然的神情全被口罩擋住了,隻留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望著他。


    江其儒歎氣:“出去吧,你定崗要去兒科就去,我又沒攔著你——別有事沒事就往我這兒竄。”


    因為手術過程順利,大家都挺放鬆的。剛蹲地上數著紗布的小護士也忍不住插嘴:“江院,您還真冤枉了小江醫生。他不去心外,那是對女患者最大的慈悲。你想,本來心髒就不好,一進醫院,哎呦給我這醫生帥得跟明星似的,哪兒承受得住?”


    眾人哄笑,還在縫線的助手也忍不住插嘴:“汪姐這話說的是不錯,小江醫生這張臉,可是咱們醫院的招牌——我女友才來咱們醫院一次,就說自己眼瞎了,怎麽選了我這麽塊洋芋頭。”


    汪護士繼續道:“這幾天,骨科還有個小姑娘,聽說專門為著小江醫生住院的——是不是呀,小江醫生?”


    江儼然木然地轉了下頭,生硬道:“不是。”


    餘光瞥到江其儒,對方眼睛裏全是訝異,仿佛要說:你在跟你未來妹妹談戀愛?


    江儼然真有點後悔進手術室了,一群八卦黨,一個糊塗爹。


    江其儒可不知他的心理活動,踱回手術床邊看了會縫線,又去器械台那數了數器材,整個人都焦躁了起來。


    輩分亂了呀,這樣的關係,算不算亂(和諧)倫呢?


    他倒是不大介意的,反正都沒血緣關係,不知道許老師……


    “爸,”江儼然道,“沒事我先出去了。”


    “哦、哦……”江其儒魂不守舍地擺了擺手,餘光瞥到手術台,眼睛又瞪大了,“縫緊一點,你看看你這線縫的……”


    江儼然出了手術室,手腳利索地衝了個澡,就打算往外走。


    他在急診的輪崗馬上就要結束了,定崗的事卻還沒徹底定下來。他一門心思要進兒科,江其儒卻非常不讚同。


    倒不是因為兒科辛苦,而是醫患矛盾如此激烈的情況下,江儼然這性格,也實在太容易跟人起衝突了。


    兒科不比別的科室,來的全是哇哇叫的孩子,小事也容易鬧成大事。


    江儼然當然也明白養父的想法,但他自己就曾是一個被拋棄的兒科患者……說是執念,也並不過分。


    他曾茫然無助,靠著這些身著白衣的人才撿回一條性命。


    現在羽翼漸豐,想要如他們一般,庇護自己想要關心的人,又有什麽不對呢?


    笑臉相迎他不會,盡心治療總是做得到的。


    他沿著走廊慢慢走著,眼看著就要穿過大廳了,又停了下來。


    楊曦同僵直著右手和右腳,雕塑似的靠在大廳的左側柱子那,腦袋歪著,居然……又睡著了。


    江儼然真是服了她隨處都能睡著的本事,大步走過去,用力地掰住她左肩晃動:“醒醒!醒醒!”


    楊曦同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隻看到一大片逆光的白。


    “誰啊?”


    “你怎麽在哪兒都能睡?”江儼然簡直想像對付花江濤濤一樣,在她腦門上來幾下,“你不好好待在病房裏,跑這兒來幹嗎?”


    楊曦同總算認出了他,大約是剛剛睡醒的緣故,又大約是夢裏找不到自己的“貝貝妹妹”哭得那麽傷心——迎著逆光的人影,她下意識就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我來找你啊,想找你好好吵一架,又想跟你道歉說我不是故意害你心髒病發的……”


    “你……”江儼然愣住,“都想起來了?”


    楊曦同“啊”了一聲,才回過神自己說了什麽,無措地僵在原地,硬生生把最後那句“為什麽還幫我準備洗漱用品”給咽了下去。


    太多的疑問,太多的遺忘,她已然找不到處理他們關係的方向。


    江儼然將她的沉默當做了默認,慢慢地將手收回,□□白大褂衣兜裏。


    “那我現在來了,你道歉吧。”


    你道歉吧!


    這怎麽說得出口?


    楊曦同張口結舌,徹底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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