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情竇初開的理由往往渺小的可愛,江其儒的暗戀,開始於高二某一節生物課。


    不知是因為天氣太過炎熱,還是老師的講解太過枯燥,他突然就注意到了距離自己大約三桌之遠的許婧媛。


    安安靜靜的漂亮女孩,頭發又黑又長,簡單地紮成了一個馬尾,弧度優雅似一個音符。


    和大部分青澀(和諧)愛情不同的是,這個落入少年江其儒心底的小小“音符”,在更早的時候,便已經有了真正的“男朋友”。


    楊帆和許婧媛,這兩人好得簡直像連體嬰兒一般。


    據說,在愛情裏誰先動心了,誰就吃虧。


    可惜,許婧媛雖然是先動心那一個人,動心對象卻不是江其儒。


    高中畢業後,許婧媛和楊帆去了同一所學校,江其儒則一頭紮進了醫科學院本碩博連讀的漫長歲月。


    待得他學成出社會,模範情侶也變成了模範夫妻。


    楊家夫婦進了同一所中學,不但生活上是夫妻,還是工作上也是同事。


    真真正正把形影不離,演繹到了極致。


    但是,那些其實和他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


    初戀嘛,本來就是留藏心底,偶爾回味用的。


    江其儒也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很快也陷入了真正的愛情,擁有了一個符合他人生的道路。


    婚後不久,便遇上了因為高額的醫療費用,而被父母遺棄在醫院的江儼然。


    那時候的江儼然蒼白孱弱,反複電擊仍舊室顫不止,一直被推進手術室,都沒能睜開眼睛。


    能救活,說是奇跡,不如說是他自己求生意誌夠頑強。


    儀器上那一線懸命的曲線,最終還是像溪流撞上攔路岩石一般,掀起浪花,一波緊跟著一波。


    醫藥費可以由醫院墊付,孩子的父母卻不能不找。


    這裏,畢竟不是孤兒院。


    第一次手術結束之後,江儼然恢複得不錯。新來量體溫的護士誤將他認作了女孩,笑嘻嘻地給他取了“貝貝”的昵稱,漸漸地,就流傳開了。


    江儼然不知道是真不記得了,還是不願意提起,也跟著默認了這個稱呼。


    每當有穿著白衣的醫生或護士走近,便用渴望地眼睛盯著不放。


    江其儒的老師便是他的主刀醫生,每天查床都跟在後麵,偶爾還幫著換個藥什麽的。


    受到孩子眼神關注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多。


    被這樣的眼睛注視著,誰能不心軟呢?


    ——事實上,誰也沒有江其儒心軟。


    他不但跟大家一起捐了款,最後,還把人直接帶回了家,當兒子養了起來。


    要說後悔,江其儒其實並不是一點猶豫都沒有的。


    可孩子還那麽小,烏黑的眼睛直愣愣地看過來——那點動搖和妥協,很快也就被他自己掐滅了。


    ***


    江儼然把車子倒了出來,後視鏡裏仍舊隱約可見養父模糊的人影。


    他抿了下嘴唇,調頭駛向車庫出口——愈是往上,光線就越明亮。


    而他人生裏的所有光亮,都是從遇上了這家醫院,遇上了江其儒開始的——他其實是一個記仇的人,他至今還對拋棄他的家庭存有怨恨。


    甚至年幼記不清臉,回憶不起親身父母的模樣,都阻止不了這股怨憤。


    但眼前叫江儼然更加惶恐的,是江其儒越來越大的年齡——他是真的老了,背脊不再如童年時候那樣挺拔,頭發不染色就能看到不少白發……


    他的生活伴侶,自從第一段婚姻結束之後,便隻剩下了他江儼然一個人。


    江儼然握緊了方向盤,自己虧欠養父的,實在太多了。


    暗戀一個人的滋味,他怎麽能不知道呢?


    所有的感情,在開始之初,不過是一個“放不下”。


    江儼然自記事起,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會不會死”、“父母會不會不要自己”這兩件關乎生存的頭等大事。


    馬斯洛把衣食住行這些生理需求放在了需求的最底層,並將其定義為關乎生命。


    而對年幼的江儼然來說,他什麽理論都不懂,卻明白這兩條滿足任意一條,自己都極有可能一命嗚呼。


    厄運並不因為人的主觀意誌而改變,該來的噩夢還是到來了。


    幸運的是,江儼然被遺棄在了急救床上——他在那一片白色裏醒來,初時隻看到長得幾乎完全一樣的,戴著口罩的男男女女。


    後來才,開始從一雙雙不同的眼睛間辨認出區別。


    他的“放不下”又開始轉化為父母得知自己被救回,會不會回頭來找?


    這麽多人在搶救他,是不是需要回報?


    江其儒那時候還隻是個連處方權都還沒拿到的小小實習醫生,每次看到孩子茫然又那試圖抓住什麽的眼神,就覺得自己像是在被感召。


    決定收(和諧)養(和諧)孩(和諧)子的那天,江其儒跟新婚妻子在新婚房裏坐了好幾個小時。


    最後還是妻子妥協說:“既然那孩子這麽可憐,你帶他回來吧。”


    妻子是江其儒自己選的,雖然不是初戀,但也是真心相愛才喜歡上的。兩人一般的年紀,一般的進出實驗室,最後一起走入了婚姻殿堂。


    收養江儼然之後,江其儒更是將年少的那段綺戀深埋心底,一輩子都不打算開封。


    哪怕機緣湊巧跟昔日暗戀的女神做了對門鄰居,也謹慎著保持著距離。


    江儼然卻先察覺了養母的不友好——人們對於“包袱”的複雜情感,他實在太熟悉了。養母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是……並沒有好到願意包容他成為這個家庭唯一的孩子。


    江儼然上小學不久,就明白了這個地方的大部分家庭,隻能擁有一個孩子的規定。


    養母和養父都太年輕了,如果沒有他,他們本該開始孕育自己的小生命。


    江儼然那時候的“放不下”,很快變成了和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爭奪生存權。


    他好學、刻苦、安靜,不做一件錯事,甚至不跟任何肆意玩鬧的孩子交往——他從電視、報紙和課堂上學到了“模範好學生”所應做到的極致,每一步都力求做到完美。


    從有學習成績開始,他便沒有考過第二名。


    唯一的叛逆,大約就是私下揍過幾個幹擾他表現成為模範好學生的頑皮孩子。


    養父和養母的矛盾,卻還是日漸尖銳。


    養母是一個溫柔的人,她的要求再合理不過,將孩子送走,或者申請殘疾證明。


    每當主臥裏有哭聲傳來,江儼然就知道,關於自己去留的議題,又被提了上來。


    樓下的小孩子們仿佛永遠不知疲倦,能夠一整個夏天都在烈日下奔跑,衣服褲子汗濕成一團,手腳上沾滿了泥巴。


    江儼然看著他們,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嫌惡。


    最叫他覺得不能理解的,是他們為什麽非要來招惹他。


    他在樓上時,他們偶爾會在玩鬧時仰頭看過來,衝著玻璃窗內的他揮手。


    他下樓倒個垃圾,偷偷找一下跟自己一樣命運未卜的流浪動物,他們也嘻嘻哈哈地跟在後麵。


    尤其是其中的一個大眼睛女孩,要不是被更大的孩子拽著,幾乎要撲上來問:“妹妹你怎麽不跟我們一起玩?”


    我怎麽會是你妹妹呢?


    我跟你們,怎麽會一樣呢?


    江儼然壓根沒把他們當做生命中應當出現的人,完完全全是幹擾他判斷的障礙物——他擁有的實在太少,想要抓牢的東西又太多哪裏還能分出精力來顧及別的。


    那小小的女孩卻比他還執著,甚至還發現了他投喂流浪貓的秘密,無聲無息地靠近,像隻巨大的黑貓。


    江儼然是真被她嚇到了——不是她的髒,不是她的魯莽,而是回頭刹那,女孩黑亮的眼瞳裏倒映出的自己脆弱無助的可憐模樣。


    他一直以為自己堅韌而頑強,再恐懼也不會像五六歲時那樣沒用。


    這一回頭,卻在別人的眼中看到了真相——也不過是一個自以為是、自私自利的沒用小孩。


    跟樓下四處流竄的流浪貓狗,也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區別。


    和野貓野狗不同的是,他還妄圖侵占養父母親生子女的位置——他其實並不介意去申請什麽殘疾證明,對於再次被遺棄的恐懼,讓他“放得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又是一次長時間的昏迷,這一次醒來,除了養父母,還多了鄰居一家。


    小小的女孩被她溫熱的母親摟在懷裏,大眼睛牢牢地盯著他,她的父親,便斯文禮貌地站在她們身後。


    這才是真正的,一個家的模樣。


    江儼然最看不得的就是這樣完美的家庭,挨得近了,覺得心髒都要被燙到。


    偏偏,女孩卻不肯放過他。


    不但當著大人的麵,哭哭啼啼地道歉,還開始頻繁地來找他。


    有時是規規矩矩地敲門,有時則幹脆在樓下扯著嗓子喊,用灌滿了水的氣球砸他的窗戶。


    “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


    “貝貝妹妹,你下來跟我們一起玩呀!”


    人最怕的就是日複一日,洗腦一般的被灌輸一種觀念。


    女孩即便幼小,行動力卻強悍到可怕的地步。


    江儼然初時,不過是為了養父看到他終於有了玩伴時眼中的那點欣慰,漸漸地卻成了習慣。


    “保護”這個詞,楊曦同並不是隨便說說的。


    任何一個孩子敢跟江儼然大聲說話,必然要成為她□□的對象。


    “柔弱的貝貝妹妹”,是“風太大就可能被刮跑”的類型,怎麽能這麽粗暴對待呢?


    萬一暈倒了,萬一再次生病,萬一醒不過來了,怎麽辦?


    江儼然自己都記不清,是在哪一次聽聞這些幼稚又可笑的話語時,當真了的。


    當真了,那自然也就“放不下了”。


    那時候的他,還不知歲月的可怕。


    不知道一次看似短暫的分離,能給還在記事初期的孩子帶來多大的影響。


    正如他6歲離開親生父母之後,連他們的麵貌都記憶模糊。


    搬離暫時安置房的楊曦同,飛鳥一樣回了林子裏,很快就被各種新鮮事物包圍。


    “貝貝妹妹”,自然也成了天邊流雲一樣,掛在嘴邊,卻隨風不斷移動,最後消失不見的存在。


    車子行駛出醫院,道旁全都是綠意盎然的樹木。


    江儼然木然地開著車子,單手撥出電話,等了好一會兒,對方才接通。


    “是劉姐吧,我是江儼然,”他禮貌地打著照顧,“咱們醫院,最近還需要新的義工嗎?”


    “需要呀,”劉姐是個特別熱心的胖乎乎女人,聽到“江儼然”三個字就笑了,“你最近又想給姐介紹誰呀?”


    “我爸,”江儼然麵不改色的撒謊,“還有他的一個老同學,學校老師——你們最近不是要去特殊兒童學校麽,我想著,他們那輩的人多去去,能給孩子多帶些資源。”


    他的聲音緩慢而認真,一字一字,都是斟酌多次的。


    唯一不靠譜的,大約就是當事人還不知道,自己被安排了這件事。


    臨時要掛電話了,江儼然又加了一句:“還有一個人也要報名,叫楊曦同……”他停頓了一下,視線餘光瞥過車窗外的梧桐樹,“是個幼兒園老師。”


    也是在這樣梧桐樹鋪天蓋地綠起來的時候,他平生第一次寫信,第一次背著書包,主動去別的學校找人。


    滿口“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小混蛋,卻連頭也沒回地抱著球在他麵前狂奔了過去。


    滿臉笑容,滿心歡喜,全衝著身邊的新朋友。


    一次回頭,一個眼神,都不曾給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儼然心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何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何堪並收藏儼然心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