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月一口氣跑到了昆侖之巔,捂著胸口劇烈喘息,心裏的魔種似乎又在隱隱動作,她額上浮起一層薄汗,俯視著被風雪彌漫的無盡雪原,好一會兒才冷靜下來。


    她垂眸枯坐著,伸手接到片片碎雪,心裏蕩開一圈圈的蒼涼,她不明白,事情怎會弄到這種地步。


    天之將暮,依舊是雪白煞眼,柒月瞪著眼睛有些發酸,忍不住歎息著揉了揉眼睛。背後有腳步聲傳來,柒月一下子提起警惕,回頭一看。


    “師傅……”柒月一怔,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什麽,低著頭沉默了。


    “怎麽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子玉支著竹傘從風雪中皺眉看著她,走到柒月麵前,將傘移到了她頭頂:“身體尚未好,寒氣入體,對痊愈無益。”


    “嗯”柒月隻能諾諾點頭,手一下又一下揪著衣擺,無端得有些尷尬。


    子玉突然輕輕開口:“柒月,你是不是……決定和宮湮在一起了?”


    柒月突然鼻子發酸,悶著點頭,不敢直視子玉的眼睛。


    “也好……”子玉摸了摸柒月的腦袋,將傘塞到了她手裏,不顧柒月驚訝的眼神,麵對著她退到風雪裏,清淺的笑著,衣袂飄飄脆弱得仿佛要被風飛走。


    也不曉得是不是柒月的錯覺,她甚至……感受不到子玉的氣息,他眼裏的情愫溢得柒月喘不過氣,但破碎的笑容裏居然是放下與釋然……


    風刮的她的手生疼,她幾乎握不住傘,手顫抖著,眼裏晶瑩一片:“對不起……師傅……”


    子玉轉身不再看她,一步步遠去:“若真想讓我了無牽掛,今夜來洗月穀,我等你。”


    柒月雖然覺得他的話說的莫名,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但也沒有想過違背他的話,始終是她欠他良多。若當真能了無牽掛,也好。


    方拓的婚禮,倉促卻也不失體麵,柒月還是送了禮物,僵硬著笑臉祝賀了幾句,雪衣勉強迎合道謝,方拓則從始至終一言不語。


    天還未黑柒月便打算去洗月穀,臨走時方拓卻在冷清的偏院叫住了她。


    “怎麽了?”柒月笑了笑:“大喜之日新郎在這裏做什麽?”


    “我有一個問題……之前我在魔宮叫我的女子,是不是楚嫣?”方拓目光沉沉地看著柒月,眼底有微微的悲涼。


    柒月愣了愣,點了點頭:“她知曉你被困魔宮,想去救你。”


    方拓頹然閉上眼睛,聲音有些顫抖:“她……怎麽樣了?”


    柒月呡了呡嘴唇,垂眸道:“毀容,靈力全廢,還掉了隻胳膊……”


    方拓身子晃了晃,身子一下子頹了下去,自嘲地笑了笑,眼裏最後一點光芒都消散了。


    “你喜歡過楚嫣嗎?”柒月忍不住詢問,見方拓臉色死寂,歎了口氣踏著夜色離開了。


    她卻沒看到方拓失神地自言自語:“喜歡啊……怎麽會不喜歡……”那個明媚熱烈的女子,早已深深地紮根在他心底。


    洗月穀有一處小院,柒月曾經來過幾次,子玉坐在月下,麵前有淡淡熒光。


    “師傅?”柒月有些邁不開腿。


    “來了?”子玉回頭對她笑了笑,似乎已經放下了之前的事。


    “嗯”柒月點了點頭,心裏蔓延開淺淺淡淡的酸澀,有些猶豫著開口:“師傅……你會不會原諒我?”


    子玉起身走到她麵前,遞給她一枚丹藥:“服下這個,我原諒你。”表情溫暖而認真。


    柒月不假思索地接過咽下,卻被卡得猛烈咳嗽起來,子玉無奈地倒了杯水給她:“你這樣子,叫我怎麽放心?”


    “師傅,你還會陪著我嗎?”她聲音低低的,以師徒的名義。


    “會。”子玉點了點頭,笑的真誠無比,連柒月都信以為真。


    夜裏柒月住在偏房的專屬小屋,子玉不曉得去了哪兒,半夜的時候院子裏闖入一個叫茹沫的小姑娘,拍著她的門哭的淒慘無比。


    “大人,我是你救過的水靈啊……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水神大人,我是茹沫啊……我說過上天下地都要追到你的……”


    柒月吃了子玉給的丹藥,睡得沉重無比,艱難得開門,卻看見那小姑娘嚇得臉色慘白,尖叫了一聲。


    “你怎麽了?”柒月忍不住詢問,一頭霧水。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茹沫看了她一眼,眼睛裏滿含震驚和絕望,也不顧的一臉狼狽,就飛快得跑走了。


    柒月著了一身輕盈的藍色拂螢裙,繡滿金絲碎花的輕紗鋪落於地,陽光照在身上,眉目安然地拿著小剪在小院裏修剪那株海棠的卷了邊的殘葉。


    想起咋咋呼呼的茹沫,不由呡唇淺笑,白皙的臉畔不自覺溢出一絲暖意,那丫頭可真是有趣極了。


    在昆侖巔,她真的以為子玉是想和她恩斷義絕,若她當初不插手千言的事情,也不再追究過往,她或許可以和子玉一起,相互扶持,一生一世。


    隻可惜……他們終究隔了一些事情。


    宮湮開時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腳步生生在垂花院門頓住,眸裏倒映著她那安然淺笑的模樣,突然讓他莫名的心裏一頓。


    那些話,他……怎麽說出口?


    倒是柒月先察覺了宮湮的到來,也隻是笑著的睨了他一眼,語氣不知意味:“你怎麽在這裏?”沒有客套,也沒有刻意疏遠。


    當時魔宮找他救命的事,柒月可沒那麽大度,真不曉得什麽事比她的命還重要。


    宮湮如鯁在喉,垂落在身側的手緊緊握住,指節青白。墨發如洗,白衫依舊不染纖塵,身子卻消瘦了許多,平添了幾分蕭瑟。


    他有些自嘲般的笑了笑:“我是來接你回天禦宮的,受人之托。”最後四個字說的飄搖無比。


    “哦?”柒月有些好笑地摸了摸海棠枝頭的嬌嫩的花苞,小心翼翼地拿著剪刀修理蟲葉,素手纖纖,有些遺憾道:“那可不行,我還要等人的。”又狀若無意地質問道:“仙尊當時,可看見了我的召仙香?”


    “看到了……”


    柒月心裏有些悶:“仙尊來時可看見子玉仙人?”


    宮湮頹然閉上眼睛,掩蓋住眼裏的濃重,猶豫開口:“子玉仙人……已經仙逝。”


    啪,枝頭唯一一朵花骨落地,花朵兒重重的砸在地上,嬌嫩的瓣輕顫了顫。


    柒月聽到這平地驚雷的話,身子瞬間虛晃了兩下,感覺身體裏的氣血頓時有些翻湧,她捂著胸口,強壓下喉嚨裏那股腥甜味。眼裏瞬間浸滿了涼意,她氣的有些顫抖,回頭冷冷地盯著宮湮。


    “你胡說什麽?!你滾!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她歇斯底裏地怒吼道,隨手將手裏的剪子向宮湮丟去。


    宮湮臉色蒼白地捂著臉頰上被剪子劃傷的地方,白皙的指尖染了一片紅,他苦笑了一聲。


    諒他機關算盡,還是回不去了嗎?子玉啊,我到底是看輕了你……他笑著笑著眼眶卻有些濕潤,這場糾葛,他輸的徹徹底底……


    “他確實死了,早就應該魂飛魄散,他強行留下最後一縷神魂,讓我接你回去。”


    “宮湮,你到底想做什麽?”柒月身子一僵,眼裏波光蔓延,臉上卻笑靨如花:“你非得讓我對你徹底失望嗎?你以為我那麽好騙?”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他怎麽會魂飛魄散!”鄭重無比。


    “之前在魔界他為了救你,被困誅仙陣魂魄就已經開始破碎。你以為為什麽蓮魔會放過你們?因為他那時本該魂飛魄散,到如今,也是強撐了下來。”宮湮斂眸麵無表情道,卻知道這些字眼對柒月有多殘忍,心如刀絞。


    “我不信我不信!”柒月捂著耳朵尖聲著踉蹌後退,眼淚卻如燙人的珠子一樣滾滾而下。


    她帶著最後一絲希望跑進子玉的屋子,不管不顧的推開門,門板重重的撞在牆上。砰的一聲,如同實質般的撞在她心上。看到自己明亮的命燈旁,那一盞完全滅了的命燈,眼裏的光一點一點被黑暗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絕望。


    她眼神一滯:“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宮湮在門外目光沉沉地看著她的背影,伸出的手終於還是無力得放下。他找了她那麽久,本該牢牢握緊她的手,終究還是,一次次看著她獨自承受傷害……


    柒月感覺全身如脫力了一般,麵色慘白,每一步都重似千斤。


    “我……我叫方柒月。”比試台上,小女孩衣著精致,語氣裏卻有些自卑。


    “我知道。”淡綠色衫子的少年笑了笑,眸裏似春水化開。


    小女孩怯生生地偷睨了他一眼,卻被抓了個正著,有些尷尬的低下了頭。


    師傅真是年輕啊,不愧是晉仙門最年輕有為的弟子。看到那張白玉般幹淨好看的臉,女孩不由有些羞愧。


    少年心裏一動,有些憐愛地摸了摸女孩兒的腦袋,柔聲道:“以後你道號便為淩月,可好?”


    “啊,好啊!”小女孩愣了愣,頭點得如小雞啄米一般。


    “那麽,隨師傅回家吧。”少年伸出白淨修長的手,嘴角上揚。


    “家?”女孩兒揚起粉雕玉琢的小臉,眼裏有隱隱的期待。下一刻便笑靨如花,將軟軟的小手擱在少年手裏。


    暖暖的溫度傳遞到了心底,從此他便護了她一世。


    腦海裏閃過一幕幕,柒月走了好一會兒才扶著木案勉強穩住了身子。手顫抖著捧起古檀案上的蓮花燈盞,終於壓抑不住心底的疼,“噗”的一聲嘔出一大口鮮血,在衣裳上染了一大片暗色。嘴角的血跡刺眼萬分。


    嘩嘩,大風刮起,樹影搖動。


    窗外突然大雨磅礴,雷聲轟鳴,天如同烏黑巨掌密不透風地壓了下來。又密又急的雨點砸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個水坑。


    柒月無力的滑倒在地上,觸摸到那蓮瓣刺骨的冰冷,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如同珍寶般將命燈抱在懷裏,蜷縮著顫抖的身子,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像是破碎的花朵。心裏像是生生被撕裂開了一個口子,一碰就痛不欲生。


    門外宮湮的身影在暴雨中有些模糊,他衣衫盡濕,青絲貼著白皙臉畔,水滴順著頭發從臉頰滾落,下頜如匯了一條水線般。聽著房裏被雨聲壓製的哭聲,他長睫微顫,淺淺的笑了笑,但這虛假的笑卻顯得蒼白可憐。


    不過數米,他卻再也踏不出一步。


    屋裏,柒月坐在地上,狀似癲狂般笑得花枝亂顫,臉上卻早已淚流滿麵。“騙子!騙子!”他說過會原諒她,說過還會陪著她,既然無法做到,為什麽要給她愧疚終生?!


    柒月嗚咽嚎哭如同絕望的困獸,她頭發散亂地狼狽爬起,眼睛通紅,泄憤般將案上的瓶瓶罐罐盡數掃落,發出“乒乒乓乓”的破碎聲。


    夜色已至,雨聲不絕,屋子裏終於隻剩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破碎的瓷片木塊,還有支離破碎的淡渺飛紗。


    柒月安靜地抱膝縮在角落裏,長發逶迤於地,目光呆滯,像是沒有呼吸的人偶,白皙的手上留下了許多小小的傷口,一點一點地滲著殷紅血珠。


    她沒注意到的是,本來倒在地上的黑色命燈,竟然散發出柔柔的光芒,一粒粒細小如塵埃般的粒子鑽了出來。慢慢地縈繞著柒月,如同眷戀般在她的身上微微停留,光芒緩緩凝聚成了一小團光球。


    “這是……什麽?”柒月暗啞地開口,眼裏的焦距突然凝聚起來。試探般伸出手,光球居然毫無戒備地落到了她手心,暖暖的,那種感覺直達心底……


    “子……玉?”柒月顫抖起來,小心翼翼地開口。


    光球仿佛聽到了她的聲音,竟然顫了顫,悲鳴一聲,又化作漫天星點,每一顆粒子都散發出一圈光芒,甚至照亮了整個房子,圍繞著她似乎要永遠的守護。


    柒月一動不動,生怕驚動了這美麗至極的一幕。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粒子卻漸漸黯淡,終於,化作一道光尾突然竄出房門,衝進雨中。


    “不要,不要走!”柒月看著那束光鑽出自己的手心,慌忙之下竟然一跌,手撐著地麵,深深地嵌進了一片瓷片,頓時血如泉湧。


    宮湮一直沉默地站在雨裏,潔白的衣袍染了泥濘,他卻恍如不知。夜落眸深,直到看到一道光從屋子裏竄出,他才微微動了動眼睛,接著便看到柒月虛弱地從屋子裏跑出,手上還不斷的流血卻一副不要命的模樣。


    他看柒月如此糟蹋自己,心裏突然有些隱隱的怒氣,瞬間便移到了柒月麵前,將她阻擋了下來,眼裏隱怒:“你還要如何作賤自己?嗯?”


    柒月一把推開他,倔強地揚起臉,任雨水加身:“不要你管!”說完,也不管宮湮瞬間黯淡的表情,繼續向雨幕衝出,很快便消失。


    宮湮悄無聲息地遠遠跟著她,看著她絕望地跑遍整個穀底,一遍又一遍呼喊著子玉的名字,她本就瘦弱的身子在雨裏搖搖欲墜,終於在消散的光束前停下。麵前隻有一片零落的桃花,但她卻似乎看到了什麽,目光悲傷至極。


    “子玉……子玉……”她笑著笑著流出了淚,走到桃花樹下似乎在竭力擁抱什麽,悲傷而絕望,突然措不及防地倒在了滿地桃花裏。


    “阿月!”宮湮眼裏一凝,現身跑了過去。


    那一刻,她看到了子玉,他將自己之後一縷神識雕刻進了歸虛夢境……封印在這穀底。


    夢境裏桃花紛紛揚揚,穿著湛藍衣裳的女子坐在秋千上,笑聲盈盈,少年一聲淡綠青衫宛如初見,眼裏卻隻有女子一人。


    在歸虛夢境裏,終於成就了他們的一生一世,這場桃花雨永遠不會終止,而他們,也會永遠、永遠在一起。


    黑暗鋪天蓋地而來時,她似乎看到桃花樹下的少年她溫柔地笑了笑,無聲張了張嘴——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原來,她當年遺忘在角落的紅豆,終究會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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