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這天,林四進入了弦城。


    望著這座雄城那熟悉無比的城頭,他也不禁百感交集。


    曾幾何時,自己極度抗拒回到這裏,因為生怕父王又要逼迫自己。而現在,這裏已經沒有人再逼迫自己了,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


    高聳幽深的門洞之內,緩緩駛出了一支羽林儀仗。


    足足五百餘名身著金色鎧甲,頭戴火紅盔纓,手持長戈的禁軍分列寬廣直道的兩旁,而居中策騎而來的並非涼月,也非仲勒山和周子川。


    反而林四的‘老熟人’,弦城禁衛統領月鵬。


    當年在學園之城時,月鵬為了打擊月洛寧,曾經帶著一批被選上參加聖山之戰的修士前來挑戰宗越扶搖等人。


    之後的聖山之戰中,他也曾和林四公開撕破了臉。


    林四和他的關係,當然談不上有多好。


    而除去月鵬之外,禮部尚書以及數名禮官和禁衛副統領也赫然在列。


    這歡迎的陣仗,倒也不能說小了。


    望著前方那名布衣單劍,像江湖人更多過像貴族的王子,高居馬背之上的月鵬眼瞳不自覺的縮了縮。


    對於林四,他的印象當然極深。對於這個人,他當然也是極為忌憚,乃至於畏懼的。


    這幾年來,那些戰績和凶名就算他不想知道,也還是不受控製的傳入了他耳內。


    他很清楚,如果林四想要殺死自己,即便那五百名禁衛齊齊阻攔,即便自己身後的兩名破境高手出手招架,也依然是無濟於事。


    哪怕有這麽多人陪著他,他仍舊感覺不到絲毫的安穩。雖然這裏人頭攢動旗幟飄揚,他卻生出了獨自一人置身於猛獸麵前的錯覺——因為他在隊伍的最前麵。


    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沒錯,林四不敢在這個時候對自己怎樣。


    除非他想要當著無數人的麵撕毀那和談,而那樣他會受到無數月國人的指責。


    更何況,他已經活不久了,自己又何必怕一個死人?


    “哈哈哈,王弟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多年之後的月鵬,終歸要比當年沉穩鎮定了許多。


    他這聲王弟,倒也不算叫錯,真要算起來,林四確實是他的堂弟。


    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看向了前方那直直站在吊橋之上的高大男子,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月國史上個人實力最強的一位王子。在之前的數百年間,他祖先之中最強的一位也隻是破境初期而已。


    於是,他們的眼神很複雜,有的人無奈,有的人抗拒,但也有人露出了隱晦的熱切和崇拜……


    “我很好,涼月王叔還好麽?”當他出聲之後,整個場內已經再無任何聲響,哪怕戰馬的輕微喘息都被騎士小心控製住了。


    而他這句話,也讓許多人的心猛然一跳。


    涼月是現任月王作為親王時的封號,而他登基之後,自然再也不會用這個名號。更何況,林四說的隻是王叔,而不是陛下。


    這足以證明,現在的月王陛下,他不承認。


    雖然這裏的人幾乎都能猜到他肯定不服,但這樣公然宣之於口,依然有些過於膽大妄為了。


    月鵬的眼內閃過了一抹隱晦怒意,旋即又用一陣誇張大笑掩飾了過去。


    “我主陛下一切安好,有勞王弟掛念了,宮中已備好酒菜,王弟請!”他並沒有下馬,或許騎在馬上才能給他一定的安慰,畢竟那樣他看向布衣男子可以用俯視。


    “不必了,明日直接談判便可。”林四擺了擺手,他不打算赴什麽宴。


    “這……”月鵬的麵色變了變,這和他們事先的計劃有些出入啊:“王弟難道不住王宮?”


    他來到這裏迎接,就是為了將林四接進王宮的。


    一旦住進王宮,他便是孤身進入了埋伏圈,很多人都在裏麵等著他。那樣的話,根本不用等什麽九月初七,今夜就可以直接下手了。


    而且,外麵的民眾根本就不會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到時候事後直接宣布一個王子殿下暴斃,誰還能對他說什麽?


    林四一死,涼月的王位就徹底穩固了。


    “不了,我住華府。”他所說的華府,當然是當年華父華母居住的那座府邸。


    作為素寧公主的父母,他們當時也算是王親國戚了。雖然沒有絲毫的官職在身,但月山還是指給過他們一座府邸,作為他們住所。


    華府是哪裏,月鵬甚至皺眉想了片刻才想到。於是,他的麵色變得更加難看了。


    “華府現在已經是戶部侍郎諸宣諸大人的府邸……”


    “那就讓他馬上搬出去。”


    當年林四曾經在弦城呆過不短的時間,朝中眾臣的名字官位乃至其他許多資料他都曾在月洛寧的強迫下背過。


    這個諸宣,他完全沒有一點印象。很顯然,他應該是涼月當初的近臣,之後才被提拔起來的。


    “這……似乎不太好吧。”月鵬的眉頭越皺越緊。


    “我先去王陵給父王上香,希望回來時,華府內已經沒有多餘的人,否則我不介意血洗那裏。”


    他淡淡說完了這句殺氣凜然的話之後,便不顧所有人震驚的眼神,徑直繞過了月鵬和他身邊那些人,獨自走向了城門。


    穿過幽長寬廣的門洞,他終於進入了這座城,曾經屬於父王月山的城。


    這一刻,他仿佛又嗅到了屬於父王的氣息,於是他邁步向著某個方向而去。


    一路上,他沒看到一個普通民眾。


    這座王城仿佛忽然變成了死城,非但街上看不到任何攤鋪和行人,甚至就連街邊那些各式店鋪都全都緊緊關上了門窗。


    平坦整潔的弦城各條街道已經被提前清空了,入目所及之處,幾乎每隔一丈都能看到一名筆直站立衣甲鮮明的持戈士兵。


    在接下來那場戰鬥結束之前,涼月不會讓民眾見到這位王子,因為他怕出現變故。


    清空街道,能夠讓這座城變得更加‘幹淨分明’,那時候在外麵的,都是他涼月的人。其他任何一個閑雜人等,都是敵人!


    當他徹底進入這座城之後,弦城八門同時紮紮作響,轟然關閉,就連吊橋也被收了起來。


    這座城在這一刻,徹底和外界封閉了起來。能看到的,隻有城頭和街道上刀劍槍戟全部出鞘的冷漠士兵。


    對於這一切,他看在眼裏,卻沒有說什麽。


    事實上,他和涼月根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他知道涼月在這裏設下了圈套,而涼月也知道他知道這一切。他明知這裏有什麽在等著自己,卻還是來了,那涼月自然也不會再遮遮掩掩。


    這其實,已經算是一場正麵對決。


    他一無所覺的行走在安靜的街道上,心裏想著的,卻是在後麵的大戰之中,怎樣盡量讓這些街邊房屋不受損,怎樣盡量讓那些被關在家中的百姓不被波及。


    如果可以,他希望戰鬥能在城外進行。


    可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涼月不敢出城,而有些事情也隻能在弦城內解決。


    王宮是個防衛更加森嚴的地方,甚至等於是一座囚籠。在涼月和月鵬等人看來,一旦他踏入那裏,就是插翅難飛自尋死路。


    可他們絕對想不到,他其實一開始就打算將‘戰場’放在王宮內了。


    王宮是自己的家,在那裏打得再厲害,也波及不到外麵那無數的家。


    在一間同樣緊閉著門的香燭店外,他停了下來,隨後敲了敲那斑駁的木質門板。


    隻是很遺憾,裏麵根本無人應答,店家或許早已被趕到別處去了。


    附近的數名士兵全都暗暗提了一口氣,其中一名士兵撒腿飛奔去了遠處,他需要向上級統領報告這一‘反常’。


    而那時候,他已經輕易進了那空無一人的店內,自顧自的挑選起香燭紙錢來。


    當一名城衛軍統領匆忙趕來這裏之後,他已經挑好了想要的東西。在櫃台上留下了一枚金幣之後,不顧那名統領和其餘士兵愕然的眼神,他一語不發的離開了這裏。


    不久之後,他來到了城西一處幽靜的園林之內,守衛這裏的士兵同樣對他的到來視若無睹,隻是看著他直直走進了那園林深處。


    他曾經來過這裏,那是他得知王子身份之後的第三天,月山曾親自帶他來過這裏。


    這裏是月國曆代國王的陵墓所在之地,而他也很快就看到了那座新的陵墓。


    君王的陵墓往往都會修建得浩大奢華,月山的墓也不例外。


    雖然涼月是殺死月山的主使者,但在月山死後,哪怕他再痛恨這位王兄,卻也不敢不好好安排他的後事。


    他對外宣稱的也隻是月山因病而故,甚至對於王兄在位時的功績,他還公開頌揚過。


    沒辦法,如果他不表現出這樣的態度,那他的王位會更加不穩。


    在那高聳的碑前,林四跪了下來,隨後他默默點燃了香燭,點燃了紙錢。


    回想自己當初對父王的反感抗拒和逃避,他心內湧起了濃重的愧疚。哪怕到了今時今日,他有些想法和堅持依舊沒有變,但他卻多麽希望自己當時能讓他多高興一下。


    他的功過對錯,林四不願去想。他隻知道,他對自己有的隻有縱容和寵愛。雖然他在旁人眼中冷酷涼薄,雖然他終日裏繁忙不堪,可在那有限的相處時間內,他依然努力讓自己體會到了別樣而陌生的父愛。


    而現在,那一切已經不可能再重現了。


    父王和容叔這對兄弟,現在分隔萬裏,不知在另一個世界,他們能否重新成為兄弟。他閉上雙眼,臉上顯出了遙想的神情。


    “父王啊……您想要連琴死,可容叔卻不想看到我們和他為敵,我以後該怎麽做啊……”他的聲音如同夢囈般飄蕩在空寂的墓前。


    “您應該很希望我能為你報仇吧?無論連琴涼月還是那些人……”


    “我不會再讓您失望了,月國會強大起來的。但是,也希望您能允許我最後再任性一次,就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直起了身來,而他的麵色也終於被冷酷和殺意所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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