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晦暗,暮□□臨。


    赫子辰和聖淩在藏虹宮轉悠了許久,也並未發現異常之處。藏虹宮外殺傷陣布好,有人四處巡查,卻直到天黑也沒聽說宮中何處發生禍事。


    可這一切,對比著那還鳳凰木枝頭未散去的魔氣、藏虹宮人事不知的數十名宮人,實在平靜得令人覺得詭異。


    氣氛和暮色一道沉下來,人心惶惶,卻無可言說。


    “大家都散了吧,”聖淩卻似毫不擔心,麵色平淡地遣散諸人,“藏虹宮暫時沒有問題,先輪流到別處巡查。”


    “這麽久了,看起來是沒什麽大事,我們也走吧!”赫子辰語氣輕鬆,還有心情開玩笑,“我猜,大約那些花木得了什麽病,風把花粉吹到人身上,順道把人也迷暈了。”


    眾人:“……”


    陛下的想法可真奇怪,任誰看也不是那麽簡單啊,但是見聖主輕微頷首,竟是一副深以為然的神情,他們也隻好猶猶豫豫地相信了。


    摘星樓眾人散去後,赫子辰拉住聖淩的袖子,沒骨頭似的倚在他身上,懶洋洋地道:“哎,聖淩,既然來了,就陪我走走唄。”


    “嗯,好。”


    聖淩回握住他輕微顫抖的手,麵上也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兩人以一種難舍難分的姿勢黏糊在一起,磨磨蹭蹭地離開,轉過一道宮牆,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聖淩,”赫子辰從聖淩身上移開,麵色蒼白地靠在宮牆上,他哆嗦著道,“聖淩,你有沒有……”


    “有。”聖淩迅速地回答道。


    赫子辰緊張地盯著他。


    “先前在藏星閣的鏡子裏,一抹影子一閃而過,那感覺……不是人。”聖淩道,眼裏也頗有些疑惑,“但是,它似乎又沒有任何惡意。”


    “是麽……”赫子辰輕聲呢喃道。


    見聖淩眼神有些擔憂,他無力地苦笑了一下,心裏也頗為不明白,赫子辰啊赫子辰,你如此失魂落魄為哪般?


    “我倒是沒有見到什麽影子,”赫子辰眼神有些空茫,果真像是失了一半的魂魄,“我隻是感覺……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好像……”


    好像什麽呢?赫子辰說不上來。


    這種感覺來得莫名,卻又如此強烈,強烈到無論他怎麽插科打諢,怎麽故作雲淡風輕都無法忽視。


    他心髒撲通撲通亂跳,手腳卻一陣陣發涼,這感覺就像溺水了一般,他心慌,難受得幾乎無法呼吸,想要拚命掙紮,卻完全無力可依。


    是什麽?到底是什麽讓他會產生如此感覺?!赫子辰麵色發白,眼神卻亮得瘮人,管它什麽牛鬼蛇神,他掘地三尺也要揪出來!


    赫子辰從懷裏掏出兩張符紙,一張往聖淩腦門上一拍,一張貼在自己身上,兩人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遠方傳來孤鳥悲寂的鳴叫,晚霞的光焰逐漸熄滅,天色更暗了。


    隱了身形的兩個人悄無聲息地往回走,朝藏虹宮方向而去。


    鳳凰木花朵萎謝,最後幾縷快要消散的魔氣,像是死去的鳳凰花的幽魂;赫子辰和聖淩屏息立在鳳凰木下,像兩座靜默的雕像,一動不動地凝望著,聆聽著。


    成片的花楹在晚風中搖曳,黯淡天色下,幽藍幽藍,如一片鬼火。長虹居在這“鬼火”的掩映下,也像是一座森然的鬼堡。


    赫子辰一點也不覺得可怕。


    那些眷戀、悲傷、愧疚、悔悟在心底寂靜地喧騰,所有的情緒最終聚集在一起,化為一個含在喉嚨,即將喊出口又最終丟失的,最親切的名字。


    可是,就像隔了一層惱人的迷霧,他看不清,摸不著。


    夜色漸濃,天邊慘白的月漸漸升高,漸漸皎潔,兩人靜默佇立,誰也沒說話。


    一陣細微的窸窣聲響起,赫子辰心驀然提起,耳朵無意識動了一下,專注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長虹居某一扇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道黑影閃了出來,它似乎想快點離開,動作卻遲疑了一下。


    它往藏星樓的方向走了幾步,走了一半又停下,看姿勢是在遠遠地望著藏星閣,它身上縈繞著淡淡的黑色魔氣,在夜裏恍如可怖的夢魘。


    但它在空蕩蕩的庭中孑立的姿勢,卻叫人覺得哀傷。


    不知哪兒傳來一聲烏鴉叫,它下意識轉頭,藏在陰影裏的臉龐驀然暴露在皎皎月色之下。


    那是一張青澀的少年人的臉,模樣平平無奇,五官或許有幾分俊秀,但那青白的麵色讓這幾分俊秀稍減,反而有點怕人。


    就是這張臉,讓鳳凰木下立著的兩人如遭雷擊,隻覺得一道電光劈頭蓋臉地打過來,抽得他們手足僵硬,毫無反抗之力。


    它,不,是他!竟然是他……怎麽會是他?!


    聖淩睜大了眼,死死地盯著那張從未陌生過的麵孔,隻覺得渾身發涼,心髒漏跳了好幾拍。


    呆了好一會兒,聖淩突然想起了什麽,猛然轉頭去看赫子辰,隻見他渾身止不住顫抖,麵色在月色下也有些發白,一雙眼睛怔怔地盯著那道影子,眼裏幾點閃爍星芒。


    那道人影若有所覺,轉臉朝他們看來,那張臉和記憶中重疊,無數回憶的零星碎片從夜色深處紛至遝來。


    赫子辰來不及接收那麽多零碎的記憶,那些喧騰的情緒拚命地在尋找一個出口,他渾身顫得厲害,隻有死死咬住牙關才讓自己沒有過分失態。


    隔得有些遠,那張臉上在夜色裏看得並不真切,但赫子辰即使閉著眼睛,也知道那人的模樣、神情以及有什麽樣的眼神。


    “子……陽……”


    他一點點鬆開牙關,顫抖著叫出那個名字,聲音破碎得夜風一吹就飄散。


    那“人”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又似乎沒聽到,往這邊移動一步,又停下,它垂下了頭,竟似有幾分頹然的模樣。


    赫子辰扯下隱身符,不自覺向前走了幾步,口中無意識地一遍遍喚著:“子陽,子陽……”


    那“人”抬起頭來,它似乎看到了赫子辰,動作微不可察地一僵,一時也沒來得及避開眼神。


    隔著沉沉夜色和漫漫光陰,兩雙眼目光刹那交匯。


    赫子辰與它對望著,心裏一抽一抽地難過極了,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這般難過,正如他不知道眼前這是什麽人,卻讓他那麽想要走上前,然後擁抱他。


    聖淩此時也好不了多少,他定了定神走到赫子辰跟前,攬住他幾乎站不穩的身軀,這才摘下隱身符,望向那“人”,目光裏隱藏得極深的懷念,他極輕地喚了聲:“子陽,你回來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任何回應,它沉默地轉過身,往大門口走了幾步,赫子辰推開聖淩,連忙追了上去,“子陽!”


    眼看快要追到時,那“人”縱身一躍,在月色裏化為一道剪影。


    赫子辰心頭驀然一縮,瞬間淚如泉湧,聲嘶力竭大喊道:“哥——”


    他的聲音悲戚而充滿眷戀,飽含了所有洶湧而至的感情。


    躍到屋頂上的身影聽到這聲呼喊,身形微微一僵,卻還是強忍著沒有轉身,身形一閃,消失在夜色裏。


    夜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月色籠罩藏虹宮。


    赫子辰無助地站在原地,滿臉是淚,怔怔地望著那道影子消失的地方,低聲而痛苦地喊著:“哥、哥哥……不要走……”


    “子辰!”聖淩趕過來,一把抱住他,清冷的嗓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急切,“子辰,你怎麽樣?”


    所有的回憶一道湧來,在腦海裏翻騰,赫子辰腦袋一陣陣地刺痛,記憶破碎而淩亂,他急切地想要理清,卻又一時理不清,焦躁得他腦殼像要炸裂開來。


    此時,他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見,隻是伸手徒然地想要抓住那個身影。


    “去找他……去找他,快!”赫子辰空茫地睜著眼睛,雙手抱著頭,完全無意識地低聲道,“別讓他走,攔住他,攔住他!”


    “好,我會去找他,你別急,別急。”


    聖淩緊緊抱著他,如哄孩子般輕輕拍打著他的脊背,眼眸裏盡是心疼。


    聖淩抬手貼上赫子辰後腦,純淨溫和的靈力安撫著腦海裏喧騰的記憶,疼痛漸漸減輕,赫子辰慢慢止了聲,眼簾疲憊地垂下,整個人往聖淩身上一倒,終於昏過去了。


    所有喧騰的記憶碎片平靜下來,一點點匯合,如溪流般匯入腦海,所有的空白被填滿,記憶中缺失的部分終於歸位。


    他想起來了。


    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地想起來了。


    為什麽先前他的記憶有大片空白?


    因為,從小到大幾乎所有的記憶都有那個人的參與,從牙牙學語的嬰孩到鮮衣怒馬的少年,他們見證了彼此所有的歡笑和淚水。


    他下意識地把那人忘了,於是那麽多重要的記憶也都丟了。


    “辰辰,你是不是很痛?嗚嗚,辰辰你一定要醒過來,隻要你沒事,以後哥哥什麽事都聽你的,你快點醒來好不好?”


    “好啊,子陽……你別再哭了,喂,別哭了,你說過什麽都聽我的!”


    赫子辰閉著眼睛,淚水依然一道道流淌,昏睡中他嘴角卻無意識上揚,悲傷又歡喜的弧度。


    赫子陽,你回來了。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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