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誰?”赫子辰問。


    白鳳道:“他是我收的親傳弟子。”


    “親傳弟子?”赫子辰眉頭一皺,小臉上有些不悅的神色,“怎麽不收我做親傳弟子?”


    他有些委屈,有些不服氣,還有種被“背叛”的憤怒,心道:我們都認識這麽久了,虧我一直拿你當自己人,你收弟子第一個想到的不是我就算了,居然出去溜達一圈,還在外麵隨便撿了個野孩子。


    “子辰,不得無禮!”赫重明對自己小兒子沒大沒小的德性很是頭疼,低聲斥責道,“國師大人的親傳弟子可是摘星樓的聖子,是未來的國師大人,又豈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做的?”


    赫子辰撇了撇嘴,沒說話,心裏一片酸澀:明明以前我才是他最喜歡的孩子,現在收了弟子了,我就成了“隨便什麽人”,大人們的心啊,可真是善變。


    白鳳卻是輕笑一聲,問他:“小公子也想做我弟子麽?”


    “想!”赫子辰毫不猶豫地點頭。


    “先前我跟你父君商量了一下,日後兩位公子可以來摘星樓一起聽課。不過……”白鳳朝另外兩個孩子那邊看了眼,對赫子辰道,“不過,你們得好好相處才是,要是欺負了新來的孩子,可是會受懲罰的。”


    “國師大人多慮了,子辰從來不欺負人!”赫子辰第一次為能上課那麽高興,仰著腦袋,一拍胸脯保證道,“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顧他們倆的!”


    白鳳欣慰地點點頭,笑道:“那就好。”


    赫重明也有意讓兩個兒子和聖子多多親近,便朝赫子陽吩咐道:“子陽,別忙了,和弟弟帶著聖子到處轉轉。”


    赫子辰也朝那邊望去,隻見赫子陽正在紙上畫著什麽,一邊畫一邊側頭跟那男童低聲笑語,看起來一片和樂。


    聽見父君的話,赫子陽應了一聲,放下筆,拉著小聖子的手跑了過來,朝赫子辰伸出另一隻手,白嫩的小臉上笑意未消,左頰的小酒窩若隱若現。


    赫子辰不禁愣了一下,下意識將拿著蠶的手往身後一藏,最終還是伸出另一隻手,拉住了赫子陽。


    “父君,國師大人,我們去玩兒了!”赫子陽打了聲招呼,便一手拉一個往外走。


    三個孩子手拉著手在走廊上奔跑,好像隻是這麽跑著便很開心,一邊跑,一邊笑,跑過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


    回想起來,他們三個的關係似乎從那時候就已初現端倪——赫子陽是另外兩人之間的紐帶,是他的存在把那兩人拉到了一起,三人之間全靠他維係。


    赫子辰雖然頑劣,但一般總不會太過出格,有時候又很會討好賣乖,嘴甜得人心都化了,所以,並沒有誰真正從心底裏討厭他,就連那總是把“朽木”、“爛泥”掛在嘴邊的葉湖,心裏對他也是喜愛居多。


    而孩子們當中,赫子辰就是個孩子王,幾位大臣家的孩子都跟他要好,雖然時不時鬥下嘴,但大家還是十分“信服”他。這並非因為他是國君的兒子而蓄意討好,畢竟,身為儲君的赫子陽反而沒有他受歡迎。


    奇怪的是,這樣一個看似討嫌實則很“混得開”的赫子辰,跟聖淩的關係卻沒有那麽要好。


    當然,也並不算很糟,隻不過,幾乎成天黏在一起的三個人,按理來說,彼此間應該都十分要好的,但他們兩人之間卻似乎從來沒有很親密過。


    有時候赫子辰會想,是不是那天他沒有跑出去玩,而是和赫子陽一起認識聖淩,之後他們的關係就會不一樣呢?


    但世間沒有如果,他就是晚了那麽一刻鍾。


    第一次見麵那天,在長虹居一片將綻未綻的藍花楹下,赫子陽放開手,給兩人相互介紹。


    “聖子,這是我弟弟,辰辰。”赫子陽這樣道,又向赫子辰道,“辰辰,這是摘星樓的聖子,以後都會住在宮裏。”


    “聖子?”赫子辰眉頭微皺,心道這是個什麽破稱呼,轉眼又笑得燦爛,向那新認識的小夥伴道,“我叫赫子辰,你叫什麽名字啊?”


    聖子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赫子辰,春風吹起他的衣裳,小小的男孩冷麵如霜,像一隻仙鶴飛到人間化作的童子。


    赫子辰等了會兒,沒有等到回答,他收起笑容,覺得臉上很沒有麵子,眼神也有些不善。


    白衣聖子也察覺到他的不滿,卻沒打算出聲化解,而是沉默地垂了眼,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他整個人便像一尊靜默的雕塑,永遠不會開口。


    “喂,我問你話呢!”赫子辰平素都是笑臉迎人,可看一個人不順眼了,便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對待對方,他狠狠地推了聖子一把,凶狠質問道,“你是啞巴嗎?!”


    聖子被推得一踉蹌,抬起頭來瞪了他一眼,那一眼裏含著憤怒、失望、不屑以及淡淡的委屈。


    不過赫子辰卻沒心情去理會這討厭的家夥是什麽眼神,這一瞪叫他心頭火起,當即就要上前再推一把。


    “辰辰!”赫子陽連忙拉住他,又向聖子連連道歉。


    其實赫子陽也不明白,為什麽聖子這麽不給自家弟弟麵子。


    不過仔細一想,從他們見麵開始,聖子好像也沒和他說過一句話,當時他以為聖子是害羞,而他自己也不是話多的人,兩個人寫寫畫畫倒也和諧,所以也沒有多想,如今看來,難道……?


    赫子陽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聽見赫子辰憤憤地道:“呸!什麽狗屁聖子,我才不要跟這個小啞巴玩!”


    說完,掉頭就走,赫子陽在身後叫了幾聲,他都沒有停下來。


    赫子陽本想追上去哄哄弟弟,但又覺得把聖子丟在一邊不好,而且辰辰剛才還冒犯了聖子呢,他最好還是跟聖子好好賠罪,免得被父君知道了,辰辰又要受罰。


    赫子辰一個人跑到宮裏偏僻的一角,爬上一棵大槐樹,趴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莫名其妙地就開始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哭,就是覺得這個時候“不哭不足以平怨憤”。


    但顯然,此時任他怎麽哭也不會有人來哄他。


    寂寞地哭了幾聲,突然聽見耳畔似乎有鳥鳴聲,赫子辰瞬間止住淚水,眼裏還是淚汪汪的,耳朵卻一動一動地仔細聆聽起來。


    沒一會兒,他找到了那聲音的來源——他頭頂竟有個鳥窩!


    這可真是個叫人驚喜的發現,赫子辰來了精神,身手敏捷地緣著樹幹攀爬。


    很快,鳥窩的住戶遭遇了鳥生第一次驚嚇,一個巨大的毛茸茸的腦袋從槐樹葉下冒出來,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它們看,眼裏的光亮得驚人。


    赫子辰看著這一窩小小的、毛茸茸的雛鳥,聽著這嫩嫩的聲音,心裏生出點陌生而柔軟的歡喜。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兩隻手捧起那隻鳥窩,驚奇地看著這些可愛的小生靈。


    樹枝“咯吱~”一聲慘叫,終於不堪重負,赫子辰連人帶鳥地從樹上摔了下去。


    所幸這樹並不是很高,地麵是軟軟的春泥,再加上赫子辰人也皮實,並沒有摔出什麽大問題,隻是他摔了個大馬趴,手肘和下巴著實痛得很。


    “嘶~呼~”赫子辰趴在地上,覺得下巴要磕出坑了,他保持趴在地上的姿勢緩了會兒,突然抬起頭,見那個鳥窩依然好端端地被自己捧著,心裏不由得長舒了口氣。


    他爬起來坐在地上,將顛到地上的雛鳥放回鳥窩,又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將被顛得歪歪倒倒的小雛鳥們調整好姿勢。


    望著受驚的小家夥們仰著小腦袋,叫聲嫩嫩的,嘰嘰喳喳地仿佛在互相抱怨,赫子辰忍不住傻笑了起來。


    他想把之前帶在身邊的那條蠶拿來喂這些小鳥,又突然想起來,之前在路上的時候已經被他不慎捏死,然後就扔了。


    反正,他已經不打算送給子陽了。


    赫子辰看了看鳥窩,又仰頭望了望大槐樹,眼神有些掙紮,最終還是決定把鳥窩送回樹上去,反正……它們這麽小,還不夠他塞牙縫的。


    而且,除了盤子裏的鳥,窩裏的他好像也挺喜歡的。


    下了樹,赫子辰席地而坐,仰頭背靠在樹幹上,槐樹枝葉間漏下細碎天光,斑駁光影映在他小臉上,明淨的眸子裏有些小小少年天真的憂鬱。


    剛剛他突然有些想明白為什麽自己要哭那麽兩聲了,大約是恃寵而驕的孩子的通病吧,他真是有些被寵習慣了,難得被人從手心裏放下來都有些受不了。


    赫子辰惆悵地歎了口氣。


    原本,他以為子陽會追上來的。


    原本,子陽會追上來的。


    但這次沒有。


    許久以後,赫子辰想起來才發現,其實那個時候的他,對聖淩的到來是抱著一點點敵意的。隻是,那點敵意並不明顯,以至於他自己都沒察覺。


    那是一種多數孩子都會有的心理,自己最喜歡的兩個人,被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搶走了,不管那個人是有意無意,總會生出些怨恨來。


    赫子辰不止有點小聰明,在許多人情世故的洞察上也頗為敏銳,算是某種程度的早慧。


    而這點“早慧”並沒有讓他成為一個成熟懂事的大人,也沒能成為一個陰暗含怨的孩子,隻是在他無憂無慮的成長途中多了些思考人生的時間,思考完繼續沒心沒肺。


    他能下意識注意一些細枝末節,但多數時候都抱著忽略的態度,偶爾想起來了,自己或動容或傷懷地感歎一番,轉眼就把這件事丟到腦後。


    他多數時候都是散漫的,這份骨子裏的散漫,讓他天生就有種把任何事都化小化了的能力。


    所以,赫子辰很快地忘記了自己初時對聖淩的敵意,從心裏和態度上都打算接納他。


    但到底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能對已經發生的事情完全遺忘,聖淩雖沒跟他計較,對他蠻橫無理的印象大概已經定形,態度始終不冷不熱的。


    雖然,說起來聖淩對誰的態度都沒法看出熱情來——因為他不能開口說話,但赫子辰就是感覺得到,聖淩對自己和子陽是不一樣的。


    子陽是朋友,是知己,而他赫子辰,就是個不得不一起玩耍卻根本不喜歡的夥伴。


    關於聖淩不能開口說話這事,赫子辰是過了好些天才知道的。


    原來,每一任聖子在接任國師之位前,都要修閉口禪,一來是為了減少口業,二來也可磨練心性。


    赫子辰知道這點以後,由衷地對聖淩產生些同情。


    這麽多年不能說話一定很辛苦,做聖子真是太可憐了!心裏同時又有些慶幸,還好他不是天定的聖子,不然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且不說不能利用一張巧嘴為自己謀利,不能逞口舌之快出胸中惡氣,不能飽受苛責時出言辯駁,僅僅是不能說話這點就難以忍受。


    有口不能言,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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