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了白鳳之後,赫子辰才知道,那隻風箏對聖淩而言並不隻是一件玩物,那是承載了他對天上的母親思念的信使。


    在聖淩的家鄉,人們相信人死了以後靈魂都會歸於天上,而白鶴便象征著對故去的親人的懷念。


    傳說,親手紮一隻鶴形風箏,在有風的天氣裏放飛,讓它飛得很高很高,等到線軸上所有的線都用完,高得再也看不見時,那風箏就快要到天上了,這時風箏線斷掉,那說明天上的親人已經收到了。


    若是風箏飛到一半就墜落或是斷了線,那就收不到,天上的人等不到來自親人的想念就會很傷心,會在天上哭啊哭啊,哭成一陣大雨。


    “聖淩的娘親,求你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


    赫子辰趴在一棵大樹上,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眯著眼四處望,依然沒有找到那隻風箏,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他心裏不由得有些焦躁起來。


    赫子辰知道,自己又幹了混賬事。


    盡管他本心並不想這般混賬,但錯了就是錯了,沒有什麽可狡辯的。既然錯了,就要想辦法彌補自己犯的錯誤。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聖淩的風箏!


    他從摘星樓出來後就一個人悄悄摸出宮,朝那隻風箏消失的方向找去。


    雨這麽大,那風箏肯定已經墜落了下來,於是他一邊走一邊向人打聽,“你看到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嗎?是一隻白鶴模樣的風箏。”


    就這樣不知問了多少個人,終於有人告訴他,下雨前看到有隻白色的風箏落了下來。


    赫子辰趕緊問清楚地點尋了過去,果然在樹杈上找到了一隻白色的風箏,他心中狂喜,連忙爬上樹將那風箏取下來,仔細一看便心涼了。


    那的確是一隻白色風箏,卻不是聖淩的白鶴,而是一隻未來得及著色的白蝴蝶。


    僅憑一人這樣漫無目的地找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實在無異於大海撈針,但赫子辰還非得撈這針不可。


    原本,他可以讓白鳳順便幫他占卜一下風箏掉到了哪裏,甚至可以端坐在藏星閣,隻差使別人去尋,那樣更輕鬆更有效。


    可他偏不。


    赫子辰的倔勁兒不隻對別人犯,對自己也照犯不誤。


    一個人做的混賬事便隻能自己承擔,他憑什麽要別人幫忙?現在尋找的過程很難,可先前他扯斷那風箏線的時候卻很輕鬆,自己造的惡果自己品嚐,這就是因果。


    或許也算是運氣好,赫子辰終於在一戶人家的屋頂上找到了那隻風箏。這時他已經找了許久許久,天都黑了。


    雨還是下得很大,瀑布似的嘩啦啦地在他耳邊淌,他都淋得有些頭暈,除了雨聲什麽也聽不見,他爬上屋頂將風箏拿到手後,一時不慎從屋頂上滾落到了院子裏。


    他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就被一隻不知從哪兒衝來的黑狗再次撲倒,接著一人一犬便在雨中展開一場惡鬥。


    赫子辰不太記得清自己是怎麽從那隻該死的狗爪下逃開,又是怎麽以兩條腿跑過那四條腿的,他仿佛失去了意識,隻是靠著身體的本能在行動。


    最終還是國君帶了人來尋他,將脫力的他抱回了宮中,那隻好不容易找到的風箏被他緊緊攥在手裏。


    淋了好幾個時辰的雨,又被狗追了幾裏地,赫子辰自然小病了一場,被迫在床上躺了兩天。赫重明見其情狀著實可憐,也沒忍心過分責罵。


    赫子辰也很會利用時機,故作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在大人那邊很是討了不少好處。


    等到人一走,立馬從床上跳了下來,將風箏帶到摘星樓去還給聖淩,但聖淩卻似乎並不領情,看都不朝那風箏多看一眼。


    當時聖淩和赫子陽正在上課,白鳳很是隨和,也不怪赫子辰前來打擾,隻是溫聲細語地問候了一番他身體恢複得如何,之後便不再管孩子們之間的“恩怨”。


    赫子辰拎著風箏低聲下氣地道歉了半天,聖淩隻是看了他一眼,很平淡的一眼,看不出其中有什麽情緒。


    赫子辰說到詞窮,又獨自默默地站在一旁,被無視了好會兒,終於覺得有些尷尬,便訕訕地帶著那隻風箏回去了,向來雄赳赳的背影看上去頗有些受傷。


    赫子陽很想為弟弟說說情,但想了想又覺得實在沒理由說什麽,本來原不原諒都是聖淩的自由,他總不能仗著聖淩把自己當朋友就提出無理的要求。於是,隻好默默地在一邊看著。


    見赫子辰失落離去,赫子陽終於忍不住跟白鳳打了聲招呼後追了出去。


    珙桐樹間的小道上,赫子陽追上去拉住了赫子辰,兩人在路上不知說了些什麽,都眉開眼笑的模樣。


    聖淩靜靜地佇立在窗邊,垂眼看著這一幕。


    白鳳走到他身邊,也往樓下望了望,臉上依然帶著淡淡的笑意,狀似漫不經心道:“聽說小公子去找你的風箏淋了好久的雨。還被狗追了幾裏地,也不知有沒有被咬到,回來便發了熱……沒想到這才剛好些,就急著來找你。”


    聖淩睫毛顫了顫,轉身扯了扯師尊的袖子,仰頭望去,眼神有些欲說還休。


    “放心吧,為師先前看過了,小公子身體好得很。”白鳳拍拍他的腦袋,眼角帶些揶揄,“為什麽不告訴小公子,你已經原諒他了呢?”


    聖淩咬了咬唇,目光有些躲閃,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拉起白鳳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上寫著什麽,寫完後又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師尊。


    白鳳有些憐愛地摸了摸他的頭,輕歎一聲,笑道:“聖淩是個心軟的孩子呢,卻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聖淩再次拉住自己師尊的手輕輕搖晃了幾下,眼神裏透著點含蓄的懇求。


    “為師是不會幫你說的,聖淩,有想法你得學會自己表達才是,即使不能開口,你也可以用其他方式讓人明白你的心思。”


    “何況,小公子跟你不一樣,他不過隨手遞給你一串糖葫蘆,你舍不得吃,能放到招來螞蟻。”白鳳卻沒有答應他的請求,頗有興味地理了理他鬢角的發絲,斂眸笑道,“而小公子可什麽都不會放在心上,他隻做自己想做的事,別人怎麽想他都不在乎。這回他自覺有錯,才一定要求得你原諒,而你若不給他明確的答複,依他的性子,肯定還會再來。”


    白鳳覺得這幾個孩子真是有趣。


    子陽心思純淨,一心為人著想,別人開心他便開心,別人若是難過了,即使不是他的錯也會覺得難過,脾氣好到讓人生不起氣來。這樣的人,或許有時候會吃些小虧,長遠看卻未必不好,若一個人自己都不把吃虧當作吃虧了,那又有什麽能叫他介懷的呢?


    子辰這個孩子和其兄長則是兩個極端,他從不在意別人怎麽看,隻管自己怎麽想,任性又狂妄。所幸的是,這份任性和狂妄還不至於讓他過於狹隘自負,至少他願意認識自己的錯誤,並不吝於付諸言辭和行動,即使有時讓人生氣,卻很難真對他生厭。


    並非真的沒心沒肺,甚至也算得上有情有義,卻永遠不會為什麽事過於鬱結。這樣的人,通常都能活得肆意又坦蕩。


    而聖淩呢,比起子陽,他不夠無私,比起子辰,又不夠自我。


    他敏感,總能感受到別人的惡意並為之耿耿於懷;可他又心軟,隻要對方誠心誠意地認錯了他便無法再抱有敵意,比起別人對他的壞,他更重視別人對他一點點哪怕不經意的好——僅就這兩點而言,小公子便是他天生的克星。


    可同時,聖淩又過分內斂,有些近乎羞赧的別扭,讓他完全不善於表達自己。


    他將所有事都默默地記在心裏,卻從來不讓人知曉自己的心情,或許別人還以為他厭惡自己,而他卻已經把人放在了心上最珍視的位置。


    聖淩這樣的性子啊……


    白鳳歎了口氣,心道,這樣的性子天生隻能與大公子那般柔和而沒有一點棱角的人為友,而小公子那樣人,大約是很難與他互通心意了。


    而有生國國師的地位和責任,都決定了國君與之必須是相互信任扶持的關係,從這點來看,大公子倒確實比小公子更適合國君之位。


    白鳳猜得沒錯,盡管在聖淩那裏碰一鼻子灰,赫子辰當時有些沮喪,過後又很快打起精神。


    還是出於“做錯了事就得自行承擔”的想法,讓他難得地願意一再放低姿態,聖淩的“不原諒”倒也沒讓他惱羞成怒,反而生出些鬥誌來。


    據赫子辰分析,聖淩之所以不接受風箏和自己的道歉,大概是這風箏與先前不一樣了,聖淩心中嫌棄。


    經曆了風吹雨打,那風箏看上去倒比赫子辰還要淒慘些,完全看不出原本做工精致的樣子。赫子辰心道:可不能就這個樣子還給聖淩,我把它修好後再還,就當是賠罪好了。


    說幹就幹,赫子辰找來工具材料打算將那風箏好好修整一番,卻在篾骨下發現一截小指粗的細竹筒,他將那竹筒取下,從裏麵倒出一條濡濕的紙卷來。


    展開一看,紙上的字跡都被雨水洇染,隻能模模糊糊地猜出大致意思,滿紙都是對故去母親的思念。


    為了將風箏恢複原本的模樣,赫子辰拿出了有生以來最大的耐心。


    那封看不清字跡的信在他心裏泛起漣漪,讓他產生了一種非常陌生的情緒,有點類似在槐樹上看到那窩雛鳥的感覺,很久以後他明白了,那種心情叫作“憐惜”。


    赫子辰難得地主動拿起筆,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在一個清晨用修好的風箏將它送到了聖淩的窗前。這回他不再如想獲得一場戰役的勝利般非要聖淩的原諒,他更想要表達那份因為聖淩本人而生出的心情。


    聖淩還是沒有接受那隻風箏,但留下了他寫的信。


    赫子辰有些開心,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執著,腳步輕快地將那隻風箏帶回去收在了書房裏。


    風箏是他的歉意,而那封信則是歉意之外的情感。


    ……


    在摘星樓學習的日子對赫子辰來說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老師從迂腐古板的葉湖換成了溫柔風趣的白鳳,課程從無聊的禮儀策論變成了有趣的符籙術法,還多了聖淩這麽個有趣的同窗。


    嗯,後來赫子辰發覺其實聖淩很有趣。


    他之前的玩伴中,最親近的就是幾乎沒脾氣的赫子陽,不管他怎麽胡鬧都不會生氣,赫子辰當然喜歡這種被縱容的感覺,但始終少了些刺激。


    另外,那些大臣家的孩子也有幾個頗有幾分脾氣的,比如容相的長子容旭,當初就曾一言不合打了一架,不打不相識,大約是打痛快了反而有些惺惺相惜,之後關係還挺好。


    但是從來沒人像聖淩一樣,明明小心眼得很,很容易就被他撩出火氣,卻又偏偏隱忍不發,那種別扭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實在是太有趣了。


    赫子辰不再纏著赫子陽,而是把注意力轉到了聖淩身上,時不時招惹一下,剛開始是扯扯他頭發,在他背上亂畫,後來開始學習一些簡單術法後,花樣便更多了起來。


    比如在聖淩看書的時候,變隻蝴蝶在他眼前晃,練習禦劍的時候故意把聖淩從劍上撞下去,然後在半空接住他,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剛開始聖淩隻是默默忍受,臉色上還會露出一點端倪,後來漸漸學會了麵無表情地見招拆招,偶爾給予一定程度的反擊。


    由於聖淩不能說話,赫子辰也習慣了不言不語地使壞,兩個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看似沒有語言交流,卻已經你來我往在暗地裏過了無數招。


    赫子辰覺得雖然聖淩麵上越發不顯,應對越發沉著熟練,但心裏一定挺討厭自己的。


    但是沒關係啊,他就是挺喜歡逗逗聖淩,看著那張越來越波瀾不驚的臉孔,他就忍不住上前招惹一番。


    這種心情就像一隻小貓兒,即使不吃蝴蝶,看到蝴蝶就是忍不住撲幾下。


    白鳳將這些看在眼裏,也從未阻止,在他看來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小公子頑皮,卻很會掌握恰到好處的分寸,而且,他覺得自己的徒兒似乎也很樂在其中。


    日子就這麽不緊不慢地過著,不知不覺間,摘星樓外的珙桐花更迭了好幾季,曾經稚嫩的孩童長成了十幾歲的少年。


    好像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除了身量變高,眉眼長開了些,大家都沒有變化。


    赫子辰與赫子陽兄弟之間一如既往親密無間,赫子陽和聖淩之間也保持著一種無聲勝有聲的知交關係,赫子辰依然時不時招惹下聖淩,隻是不再那麽頻繁。


    時光無聲,總會悄然改變些什麽,這些變化緩慢而細微,如春雨落湖心,難以察覺,卻真實地發生了。


    譬如赫子辰,原先一直穿色彩鮮亮衣裳,喜好各種配飾,如今卻偏愛一身利落黑衣;笑起來很討喜,不笑時眉目間卻有幾分冷峻,依然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但比起幼時的天真任性,多了幾分刻意挑釁的叛逆。


    譬如聖淩,幼時性子雖內斂,也能在沉默中看出幾分別扭與倔強,如今卻像一麵冰湖,再也無法掀起絲毫漣漪,在九嬰事件之後,對赫子辰的態度與赫子陽類似,一臉的與世無爭,讓赫子辰偶爾也會覺得逗得無趣。


    倒是赫子陽沒什麽變化,依舊溫厚親和,依舊尊敬師長、愛護弟弟、善待友人,依舊沒有展現出哪方麵有過人的天賦,依舊勤懇踏實地學習,努力完成父君交給他的每樣功課。


    幾人年紀都不算小了,摘星樓不再有固定的授課時間,他們更多的時間用來為將來要承擔的責任做準備。


    聖淩已經開始獨自處理一些摘星樓的事務,而赫子辰與赫子陽也跟著赫重明接觸一些政務,與朝中大臣也有一定交流,沒過多久,赫子辰將大臣們幾乎得罪個遍,而赫子陽卻得到一致稱讚。


    大臣們都不由得搖頭歎息,認為小公子完全是由於國君的疏於管教給養廢了,好好的苗子長成了個紈絝,即使天資聰穎也成不了大器,這麽一比較,大公子的勤勉沉穩便更顯得難能可貴,隻是對於“長歪”的小公子都頗有些遺憾。


    赫重明其實也很納悶,自己小兒子明明從小就很討人喜歡,活潑伶俐,學什麽都很快,雖然頑皮卻極有分寸,頂著紈絝的皮子,卻也沒真幹幾件越界的事。


    ——這麽個孩子,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明明是交給兄弟倆完成的任務,赫子辰卻全部交給赫子陽,自己做了甩手掌櫃,看著兄長頗為吃力地完成對自己而言並不難的事,卻沒有半點施以援手的意思,一個人悠哉悠哉地躺在搖椅上吃點心,偷懶耍滑得簡直令人發指。


    除此之外,還當眾頂撞自己,出言嘲諷朝中大臣,明明能做好的事卻還因為過分粗心而不斷出紕漏……


    “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成天遊手好閑,就知道到處瞎跑,你當你還小嗎?在摘星樓跟國師大人學習時就不認真,如今心思更是一點不放在正道上!”


    赫重明終於忍不住狠狠訓斥了小兒子一番,將幾本奏折扔過去,“看看你哥,昨天批奏折直到半夜,有不懂的地方今天一早便來請教。再看看你!空有幾分資質,卻連你哥一半的努力都沒有,像你這樣能成什麽大器!”


    “我也沒想成大器啊,不是隻要吃喝玩樂不闖禍就算我懂事了麽?”赫子辰斜著肩膀站著,完全不把這點斥責當一回事。


    眼角的餘光瞥到一片衣角,他勾起嘴角,笑得無比欠揍,“何況,隻有子陽那樣的笨蛋才會大半夜不睡覺批什麽奏折,我可沒他那麽傻,這大好的年華就該盡情享樂,勞心勞力的事啊……交給笨蛋去做就夠了。”


    “你!閉嘴!”


    赫重明一巴掌扇過去,把赫子辰臉扇得偏到了一邊,他冷眼瞧著赫子辰,心中失望透頂,“不務正業,不敬父兄,也該給你長點記性了!滾到靜堂跪三天,好好反省反省!”


    赫子辰揉了揉紅腫的臉頰,倒也不氣,依舊笑嘻嘻道:“是!好久沒受罰了膝蓋還挺癢,那我這就去了啊。父君,子辰告退。”


    說完還貼心地將先前掉在地上的奏折全都撿起來放在桌案上,這才轉身出了門,目不斜視地從站在門口的赫子陽身旁經過。


    赫子陽緊緊地盯著他臉上的手印,麵色有些發白。


    月華如水,庭軒空明。


    赫子陽一手拎著食籃,一手提著燈籠,一步步朝靜堂走去。


    靜堂裏燃著幾點燭火,赫子辰獨自跪在堂中,在門口隻能看見一道伶仃的背影,他微微垂著頭,牆上的影子隨著燭光輕微搖晃,顯得有些孤寂。


    赫子陽將燈籠熄了掛在門外,走進去,把食盒放在了赫子辰麵前,站在一側沉默地望著他頭頂的發旋。


    兩人都一動不動,半晌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赫子辰腦袋猛地往下一點,又趕緊抬起頭來,伸手揉了揉眼睛,似乎這才瞅見麵前的人影,嚇得差點跳起來,卻因腿麻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哎喲喂!”待看清了眼前的人,赫子辰動作誇張地拍了拍胸口,心有餘悸的模樣,“是子陽啊,你來了怎麽不出聲啊?嚇死我了!”


    赫子陽沒有說話,沉默地蹲下身將食盒裏的飯菜一樣樣取出來。


    “喲,都是我愛吃的。”赫子辰咽了下口水,幹脆盤腿坐在地上,不客氣地舉起筷子大開吃戒,邊狼吞虎咽邊道,“子陽,還是你最好了。”


    赫子陽沒有出聲,默默地走到他身側,也跪了下來。


    赫子辰一怔,很淡地笑了下,也沒有阻止,他道:“你這是要和我同甘共苦啊,真是好兄弟。”


    吃完飯後,赫子辰將碗筷放回食盒,揉了揉膝蓋,再次跪好。


    兄弟兩人便這般並排跪著,各自望著麵前那幾寸見方的地麵,誰也沒有開口的意思,靜堂一時闃然無聲,氛圍有幾分詭異的莊嚴,像在舉行什麽儀式。


    身側傳來極輕微水滴聲,有什麽在燭光裏閃爍了一瞬,赫子辰轉頭,隻見子陽垂著頭,一顆又一顆的淚珠從他臉上滾落下來,啪嗒啪嗒地打在地麵上。


    夜風從窗戶的縫隙吹進來,燭光晃了晃,赫子辰的心也隨著跳動的燭火微微一顫。


    “你,你別哭啊,不就罰跪嘛又不死人……”赫子辰慌了神,見赫子陽不出聲,隻是一直掉淚,他長歎了一聲,“唉,不就說了你笨麽,以前又不是沒說過,怎麽跟個大姑娘似的……哎,我跟你道歉還不行麽?”


    他鄭重其事地道:“子陽,對不起,我錯了。”


    聽見道歉,赫子陽眼淚更加洶湧,似乎怎麽也止不住,一直將麵前一塊地都打濕了,才聽見他顫著聲開口。


    “都怪我,都怪我……辰辰,真的對不起……”


    “別瞎說,這關你什麽事啊?別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赫子辰有些不喜歡子陽這性子,不悅地道,“是我自己不務正業才被父君責罵,跟誰也沒關係。”


    “再說了,父君罵得挺對的,我就是貪玩,心性又太浮躁,幹什麽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永遠也沒辦法像你那麽勤勉踏實。我也不想浪費時間做什麽‘正事’,還是遊手好閑適合我……”


    說到這裏他頗有些自得地聳了聳肩,輕笑道:“沒辦法,天生命好。”


    “不是的!”


    赫子陽驀地抬起頭,轉過臉來望著他,一雙眼睛淚汪汪的,眼神卻十分肯定,他道:“不是那樣的,明明不是那樣的。”


    明明不是那樣,不是心性浮躁,不是沒有恒心,不是所有人眼裏空有天資卻不學無術的紈絝。


    赫子陽垂首輕聲道:“你很聰明,隻要你想,什麽都能學會,什麽都能做好。”


    “對,我也覺得自己聰明得很,隻要我想,很多事都能做好。”赫子辰讚同地點了點頭,自嘲道,“可偏偏,我不想。”


    “你不是不想,你是……”赫子陽望著他,低聲道,“辰辰,其實你不討厭算術,也很擅長棋藝,是吧”


    “是因為我,你才裝作很討厭的。”


    辰辰從小就學什麽都快,但很多明明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事,總是因為不耐煩而半途而廢。可是,仔細回想赫子陽才發現,辰辰所排斥的,幾乎都是自己相對做得好的。


    他算術差強人意,辰辰便說算術繁瑣,他迷上下棋,辰辰便嫌下棋無趣,仔細想來,他根本就是在讓著自己。


    別人都說小公子聰穎卻浮躁,而大公子駑鈍卻努力,兩人也算好壞各一半,可若是聰穎的那個也認真踏實有恒心呢?那駑鈍的那個便真顯得一無是處吧。


    因為不想哥哥的努力變得不值一提,所以他便連認真的權利都沒有,他隻能是個吊兒郎當的紈絝。


    赫子辰最擅長的是騎射,也是因為赫子陽自幼體弱,不善騎射也為人理解,所以這是他唯一可以坦然示人的愛好。


    明明不是沉不下心來啊,明明對很多事都有興趣啊,卻因為他,隻能將所有的興趣都強行壓下,以心浮氣躁沒耐心的形象瞞過所有人。


    天資愚笨不是自己的錯,可有個天資愚笨的兄長,怎麽反而成了罪過呢?


    “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不願意承認,我裝作被你瞞過了,因為,我知道如果你不讓著我,那我就真的……一無是處了。”赫子陽說得艱難,聲音微微顫抖。


    “可是,因為我不想麵對,就看著父君對你失望,看著大臣們放棄你,理所當然地看著辰辰你為了我舍棄那麽多卻裝作什麽都不懂,你說我笨,其實我才不笨,我就是壞……”


    赫子陽伏在地上,泣不成聲:“我怎麽,怎麽這麽壞呢……對不起,辰辰,我真壞,我真的沒想到我這麽壞……”


    赫子辰靜靜地聽著,麵色淡然,看不出半點情緒,等到赫子陽終於快哭完後,他突然笑了。


    “子陽,有句話,雖然已經說過一遍了,但我還是想再說一次……”赫子辰掏出塊手帕遞過去,湊到赫子陽耳邊,帶著笑意輕聲道,“你真的很笨啊。”


    “我真的很不喜歡,你這樣把什麽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的毛病。”


    “你說得沒錯,凡是你能做好的事,我都懶得花心思,可這並不是為了什麽讓著你……”說到這裏,赫子辰挑眉,露出個神秘的笑容道,“你知道為什麽嗎?”


    赫子陽臉頰上還掛著顆淚珠,愣愣地道:“為什麽?”


    赫子辰厚顏道:“因為我聰明啊,還很懶。”


    “我們是一輩子的親兄弟啊,管它什麽事有一個人擅長就好了,既然你做得還不錯,我又何必花心思?我這人啊,的確不是勤快不起來,可能偷懶還是偷懶的好,我感興趣的事那麽多,沒有必要非執著於一兩件。我隻是……在聰明地偷懶而已。


    “最近的這些政務真的很煩,子陽你處理得挺好,所以我也懶得管,自己跑一邊偷懶去了。說好聽點,我們是各得其所,說直白點,就是我在欺負你。


    “可我沒想到你笨到這個地步,明明什麽都是你在奔波,所有的事都你一個人做了,你居然、居然還覺得對不住我。”赫子辰忍不住笑起來,笑得捂住肚子道,“哎,子陽,你說,世上怎麽會有你這麽笨的人?”


    “可……”赫子陽還想說什麽,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止住了。


    “子陽,你記住,你一點也不壞,你是我心裏最好最好的哥哥,我們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親兄弟。”赫子辰側過身抱著他,雙臂緊緊地箍了一下,“所以,子陽,你一定不要覺得自己虧欠我。”


    最後一滴淚落在赫子辰肩頭,赫子陽怔怔地聽著,半晌才道:“……好。”


    這是兄弟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進行比較深入的談話。


    仿佛一切都敞開了談,又似乎還有許多未盡之言,被達成默契的兩人緘口不提。長大後總有些事會變,可兩顆心之間又何曾有過嫌隙呢?


    堂裏燭火搖曳,兩人相依;門外月色皎然,一影獨立。


    聖淩望著裏麵的人,緊了緊手裏的包袱,最終還是沉默轉身,踏著月色而來,又踏著月色而去。


    有生國不興嫡長之說,儲君之位向來是有德有能者居之。


    在幾年前便有大臣提出,大公子溫和敦厚,卻靈敏不足,小公子聰慧穎達,當取而代之。是赫重明和秦練態度堅持,托辭現在兩位公子還小,大公子或許是屬於晚慧的那一類孩子,將此事壓了下來。


    而這些年來,赫子陽卻未在任何一方麵展現出過人天賦,其品性或許堪為良臣,卻不足以為君王。


    這一年,赫子辰和聖淩十七歲,赫子陽十八歲,有生國男子十八歲加冠。


    按照傳統,待大公子加冠禮後就要入朝為政,到時候便一切成了定局,大臣們終於按捺不住再次提起取代之說。


    事實上,時間過去這麽久,赫重明也有些動搖了,大兒子人品脾性自然都是上佳,但確實少了幾分機敏與王者之氣,而小兒子雖然頑皮,行事卻從未過界,看似脾氣臭,實則心性豁達,是一塊值得雕琢的璞玉。


    最後赫重明決定讓二人用行動證明,到底誰才是更適合國君之位的人,於是便有了這段時間對二人的考驗。


    這次的鬆口某種程度上也是對赫子辰寄予了希望,但赫子辰卻讓他失望了。


    在赫子陽加冠前一個月,三人最後一次外出遊曆,這像是一場儀式,一場不同於加冠禮卻更為鄭重的儀式,是同伴的踐行,是與少年時光的道別。


    當然,這隻是三個少年心照不宣的想法,事實上,這次出行是借著超度怨靈的名義去的。


    暘穀城外有一村子,村中一戶人家,兒子喪盡天良,在父親過世後將年已七旬的老母背到深山遺棄。


    老婦在山中苦捱了幾日,餓得奄奄一息之際被山中野獸活活分食,由於死前情緒極度怨憎絕望,死法又過於慘烈,老婦的亡魂充滿了怨氣,沒能順利飄去失河淨化轉生,而在山中吸取草木精氣後化為怨靈。


    懷著強烈的恨意,老婦的怨靈回到村中展開了一場殺戮,村中多人被害,生者便趕來朝摘星樓求教。


    那老婦生前並非大奸大惡之人,超度起來並不複雜,摘星樓隨便哪個弟子都完全可以勝任。白鳳之所以派了聖淩前去,並且建議赫子辰和赫子陽同行,也是有意給不覺間疏遠了的三人一個聯絡感情的機會。


    赫子辰向來最喜歡四處跑,自然非常樂意地應了,而由於身體原因很少出宮過的赫子陽,也出於某種想法跟著一道去了。


    最初,大家都出於一番澄淨心意。


    誰也沒想到,原本以為別具意義的出遊,竟成了一場相隔萬丈深淵的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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