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陰的,風斜斜地吹拂,偶爾有雨絲飄下。


    赫子辰走在珙桐林間的小道上,心裏琢磨著什麽,隨意抬眼一望。


    聖淩孑然立在不遠處的珙桐樹下,微微抬首,神色淡然地看著眼前一朵潔白的珙桐花。他發絲烏黑,如墨般瀉下,與一身白衣相稱,遠觀如一幅意境疏朗的山水畫。


    或許是隔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或許是有不長不短的時間沒有交流,明明是十分相熟的人,此時卻似第一次見到,有些疏遠的美感,以及眼前一亮的感覺。


    赫子辰心跳莫名地快了好些。


    “陛下。”


    赫子辰不由得走了過去,聖淩轉頭,見了他微微頷首。此時已經過了修閉口禪的時間,聖淩終於可以開口說話了。


    聖淩的聲音很好聽,如山澗冷泉,幹淨,微涼。


    可惜赫子辰能聽到的機會甚少,若非有大事,聖淩是不會與他有任何交流的,像這樣相逢問候,也不過是一聲冷淡疏離的“陛下”。


    赫子辰眉心微皺,心裏有些不悅,總覺得這個稱呼有些刺耳,不管是之前的“赫子辰”、“子辰”也好,還是之後的“辰辰”也罷,哪個都比這麽疏離的稱呼好得多。


    辰辰?


    這麽想著,赫子辰心裏隱隱有些疑惑,聖淩有這麽叫過他嗎?為什麽他會這麽想?


    這樣的疑惑不過持續了一瞬便沒再深究,赫子辰走到聖淩麵前,緩緩伸出手,從聖淩烏黑的發間取下一片珙桐的落花,嘴角含著笑意,“國師大人,可真巧!”


    他將手裏的珙桐花置於鼻下,輕嗅著草木的芳香,總覺得上麵似乎沾了墨香,腦海中不禁出現一間書房,一冊詩抄,泛黃的書頁裏夾著一片花瓣……


    赫子辰突然想起來了!想起那頁紙上的詩了!


    那是有生國民間情歌,描述的是兩個有情人互相愛慕,卻又沒有互訴心意,悸動而忐忑的心情。


    [伊人在彼,木葉猗猗,寤寐且思,車馬來之,綿綿紅線,束爾青絲,與子成契,百年為期。]


    前半闕是男子看到樹下的心上人,不敢上前搭話,卻在心裏夢想著與其結為夫妻,從此琴瑟想和。而下半闕則是女子對答,講訴其盼望與情郎白頭偕老,對愛情忠貞的決心。


    [不見狡童,我心悠悠,挑兮達兮,何不我求,皎皎華年,皚皚皓首,百年之後,歸居其右。]


    赫子辰笑容僵住,腦子裏一時有些理不清頭緒。


    這是他第一次對聖淩動心,回去將手中的珙桐花夾在書頁間,覺得詩中所描述的尤其貼合自己的心情……可是,他不是正站在這裏麽?聖淩也在他麵前,眼神溫和疏離,為什麽他覺得似乎有什麽不對勁?


    “我知你怨我,恨我,恨不得我死……”正在赫子辰出著神的時候,周圍似乎發生了什麽變化,他還未來得及注意,便聽到一道十分熟悉的聲音,運了靈力響在耳邊,“或許我真的對不住你,但其他人是無辜的,你不該拿他們的性命來發泄你心中的怨恨……”


    這是白鳳的聲音。


    這話也越聽越耳熟,當年魔物攻打摘星樓時白鳳似乎就說了這麽一席話,最終在眾目睽睽之下自爆而亡。


    赫子辰心中一緊,連忙抬起頭,就在這一瞬間,四周突然彌漫了大量魔氣,成千上萬的魔物包圍了摘星樓,刀劍聲響,靈光四閃,無數白衣翻飛,摘星樓眾人正在浴血奮戰。


    唯有赫子辰和眼前的聖淩明明站在這裏,卻仿若置身事外,絲毫不受影響。


    白鳳懸空立於摘星樓的簷角之上,發絲淩亂,一身白衣染了血,從未有過的形容狼狽,但其絕世的風儀卻並不被此時的狼狽消減半分。


    他眼神沉靜,依然如平時一般含著悲憫,卻又有某種說不出的決然。


    赫子辰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接下來便聽到白鳳道:“……倘若我死了可以消除你心中的怨恨,那我又何必吝惜這條命?如果隻能這樣的話,那麽……”


    “你……罷手吧!”


    大片黑色魔氣如漩渦般朝白鳳湧去,數不清的低階魔物也都尖銳地嘶喊著被吸了過去,白鳳很快便被黑色的魔氣包裹,如一隻厚厚的繭。


    那些被不知名的力量吸附過去的魔物掙紮著想要逃離,卻被束縛地越來越緊。厚重的魔氣形成的繭中漸漸透出一絲絲銀藍的靈力,就像蛋殼上的一道道裂縫,那黑色的繭逐漸崩解,銀藍的光芒愈來愈盛,最終如煙火般猝然爆開,刺傷了所有人的眼。


    “聖主!!”


    “不——”


    摘星樓幸存下來的人紛紛痛哭不已,而那些魔物不知是不是被這樣同歸於盡的行為嚇到,攻勢也緩和許多。


    赫子辰僵立在原地,心中悶悶地疼,但他無力阻止,也知道無法阻止,白鳳死了,這是幾年前已經發生的事。


    而現在,他不過是在一場近乎真實的夢境裏罷了。


    “聖子,跟我走!快走!”


    赫子辰聞聲轉過頭去。


    十七歲的聖淩望著摘星樓頂端,眼睛瞪得老大,眼淚止不住地流,有兩個摘星樓弟子死死地拉住他,不讓他上前去。


    聖淩嘴無聲地張了張,赫子辰看出他的唇形說的是“師尊”,但即使是此時最悲慟不過的呼聲他也發不出來,反而因強行破禁而吐了一口鮮血。


    赫子辰心中一痛,也顧不得眼前這個目露疑惑的聖淩,轉而向那個聖淩跑去。


    就算這隻是一場夢,就算這隻是一場夢,他也受不了聖淩那個樣子!


    大約夢總是不合理的,兩人之間明明隔了沒多遠,赫子辰卻用了好長時間才跑到聖淩身邊。


    “聖淩,聖淩,你別哭!”赫子辰抬手想要抹去聖淩臉上的淚水,手卻從聖淩的臉上穿過。


    聖淩朝那些尚未消散的銀藍色光芒伸長了手,像是要抓住師尊的一縷殘魂。


    赫子辰想要拉住聖淩的手,卻再次抓了個空,不禁喃喃道:“這是怎麽回事?”


    他知道這是一場夢,可他眼前的一切怎麽又像是夢裏的另一場夢呢?


    有無數細小的光點從他們身周升起,朝著不知何時變得霞色漫天的天幕飛去。


    赫子辰抬起頭,望著那些光點飛去的方向,突然明白了什麽。


    他招來飛劍,朝那處追去,“是誰在搗鬼?!”


    赫子辰躺在花間睜開了眼睛,而他的手上正掐著一個彩衣小女孩的脖子,四周有好些同樣的小女孩在飛舞,嘰嘰喳喳地讓他放開她們的同伴。


    仔細一看,這些哪是什麽尋常小女孩,身上也並非穿的彩衣,而是一雙色彩繽紛的翅膀,而她們頭上也長了兩條細細長長的觸須——這分明是蝴蝶!


    “你……放開我,我們沒有、沒有惡意的……”被他掐住的小蝴蝶艱難地道。


    赫子辰坐起身,緩緩鬆開手,遲疑道:“花間精靈?”


    蝴蝶姑娘喘了幾口氣,點了點頭,細聲細氣道:“我們是食夢族的,世世代代生活在花間,也就是你們說的……花間精靈。”


    “食夢族?”赫子辰咀嚼著這幾個字,有些詫異道,“以夢為食?那我們方才的狀況都是你們搞的鬼了?”


    “是。”蝴蝶姑娘點了點頭,又飛快地搖了搖頭,“不不不,不是!我們雖然以夢為食,但對做夢的人本身並沒有任何傷害啊……你們不過是做幾個夢,沒、沒關係吧?”


    “對啊,我們隻是吃幾個夢而已,從來不害人的,而且那夢也不是我們叫你們做的,是這裏花的香氣為你們編織的夢境。”


    又一隻花間精靈扇著翅膀飛到赫子辰身邊,小觸須一顫一顫地,大眼睛咕嚕嚕轉,奉承道:“這裏好久沒有人進來了,我們也好久沒有吃到這麽美味的夢了,真是謝謝你們!”


    赫子辰忍住想要摸摸頭的衝動,笑道:“我們的夢很美味嗎?什麽味道的?”


    “你的夢最好吃,什麽味道都有,酸的,甜的,酸酸甜甜的……”小精靈朝旁邊還沒醒的聖淩指了指,又道,“他的夢味道比較單調,全都是苦的。”


    赫子辰心顫了顫,朝聖淩看了一眼,又把之前夢裏的事說了下,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我的夢大多是記憶裏的事,怎麽會突然那麽混亂,而且不能觸碰夢裏的人呢?”


    “因為你們倆的夢撞到一起了啊!”小精靈觸須轉了幾下,肯定道,“你們一定是十分親密的人,隻有親密的人的夢境才會融為一體哦。”


    赫子辰點了點頭,心裏有種微妙的得意,他目光柔和地望向聖淩。聖淩身上的光點一點點變少變暗,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聖淩首先轉頭看了眼赫子辰,見他還在,稍微鬆了口氣,轉而打量著四周飛舞著的這些小生靈,很快明白了時怎麽回事。他聽說過花間精靈,有些誤入花間後成功離開的人也是得益於花間精靈的幫助,沒想到自己也能有幸見到。


    赫子辰伸手理了理聖淩的頭發,溫柔問道:“你夢見了什麽?”


    聖淩銀白的睫毛染上星光,有種別樣的風情,他抓下赫子辰的手,握住,釋然地笑了笑道:“不過是些舊事罷了……你呢,你又夢見了什麽?”


    “我?我啊……夢見你了。”赫子辰望著他,眼神誠摯而深情。


    他沒有說謊,他做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夢,每一幕都有聖淩的影子。


    醒來後看見眼前的聖淩,突然想起當初愛慕之心最難以抑製的時候,他一遍一遍地吟誦那首詩,“皎皎華年,皚皚皓首”,假裝漫不經心地拉住聖淩的手,在心裏默默地祈願:執子之手,願一起白頭。


    赫子辰望著聖淩星光下泛著淡淡光彩的銀發,心中歎息。


    這一世,卻是不能一起白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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