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漆黑中,青年因充滿了悲憤與痛苦的喊叫聲而暫時從噩夢中醒來。


    他滿頭的汗水,一頭青絲散亂,雙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空洞、彷徨、無助。


    渾身上下都是難聞的酸臭味,他低頭一看,向來以高潔風流之貌出現在世人麵前的一代佳公子,竟會有如此狼狽不堪的一日。


    他咧開泛白幹裂的唇,勾起一抹苦澀而諷刺的笑。


    吱吱——


    破廟的屋頂漏洞中斜斜漏進幾抹銀色月光,灰黑色的老鼠也不懼此地有人,堂而皇之地鑽到牆邊,啃起了他身下的破爛草席。


    他麻木地看了一眼,覆又倒下,閉目睡了過去。


    便是在睡夢中,亦不敢太過放心,總是睡得不沉。


    半睡半醒間,似幻似真,最容易夢到內心最不願觸及的傷痕。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青年被噠噠噠的馬蹄聲驚醒。


    聲音距離破廟還很遠,然而長久以來的習慣讓青年如驚弓之鳥,快速從地上爬起,驚得牆邊的老鼠嘰喳亂叫,四竄逃散而去。


    他慌忙從牆根處用枯草掩著的破洞裏鑽了出去,又匆忙把破洞堵上,看向山野密林,正要悄然遁去。


    然而青年才剛把洞堵上沒多久,就聽得馬蹄聲已經到了破廟跟前,


    他根本沒法離開,那些人內力高深,耳目靈敏,若是此時發出聲音,絕對會被發現的。


    聽腳步聲,這次來了有五六個人。


    青年咬著牙,雙拳死死緊握,力道之大,指甲刺入掌心的皮膚,鮮血順著指縫汨汨流下。


    他的雙眼布滿了血絲,恨意昭然。


    因為隻要一閉上眼,他就能想起身邊最後剩下的老管家方伯,是如何從這些人手中拚死給自己搏出一絲生機的。


    他叫鍾璃。


    他的父親是先皇時期的兵部尚書,因先皇駕崩之後朝堂勢力互相傾軋,一生正直不屈的父親遭人栽贓誣陷,新帝地位不穩又遭佞臣擅權,令父親在獄中含恨而死。


    鍾家也就此沒落。


    鍾璃雖是鍾老尚書最小的兒子,卻因是庶出,分家之時沒有人願意照顧鍾璃母子,鍾璃隻能隨其母親住在外家。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鍾璃認識了神秘劍客褚淩雲,從此與江湖結下了不解之緣。


    江湖中的快意恩仇豪情萬丈,令鍾璃無比神往。


    他自幼隨其父親習武,可在父親遇事、家道中落的時候武功卻沒有半分用處,二十年來過著壓抑著本性的生活,身處江湖,想做什麽隨心即可,讓他也難得任性了一回。


    在江湖中,他結交了不少風流俊秀的人物,也經曆過幾次頗為驚心動魄的約戰,還曾親曆過江湖中的陰謀之事。


    可他從未想過,他推心置腹引以為知己,甚至彼此暗生曖昧之情的那幾人,接近自己也不過是另一樁陰謀。


    溫柔病弱的七王爺長孫軒逸接近他,為的是父親臨死前交給他保管的信物。


    熱情風流的風少悅與沉穩正直的石惟瀟為的是和信物放在一起的藏寶圖。


    而口口聲聲說會保護鍾璃的褚淩雲,自他被那三人拋棄追殺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蹤影。


    嗬……


    他的人生,真是諷刺,真是可笑!


    他到底還是太天真了,以為隻要以真心相待,別人也會待他回以真心。


    他以為江湖中人,最是真實純粹,卻不知他認為真實純粹的那些人,和朝堂上諂媚奸猾之輩其實並無本質的區別。


    跟那些人精比起來,他的武功與算計連別人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別說報仇,取回自己的東西了,如今就連性命也朝夕難保。


    “看樣子,已經離開了。”破廟中,其中一名追殺者道。


    “未必……”另一名有著陰沉聲音的追殺者緩緩道。


    鍾璃放緩了自己的呼吸,盡量不被內力高深之人察覺,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就算不能報仇,也不可衝動,辜負了方伯最後的舍命相護……


    “有血腥味。”第三人道。


    “就在這附近……”


    聽到這些話,鍾璃的眼睛倏然睜大,他低頭看了眼自己鮮血淋漓的雙手,忽然悲愴地笑了下。


    循著血腥味去找鍾璃的幾人,腳步聲越來越近。


    鍾璃自知已經暴露,笑得愈發狂妄肆意,笑著笑著,忽覺滿臉濕潤。


    到頭來,他還是辜負了……


    鍾璃以為自己死了,他冷漠地看著倒在地上的自己,以及那幾個不遠萬裏一路追殺他的殺手,他還是頭一回將那些殺手的樣貌看了個真切。


    為首之人,正是那日在方伯拚死保護自己的時候,一劍刺穿了方伯的心髒的那個。


    鮮血噴灑在鍾璃的衣服上,方伯倒下的情景,鍾璃始終無法忘卻。


    每每午夜睡夢之中,他都能夢到方伯淒慘倒下的模樣,醒來後,心髒無比疼痛,仿佛那被一劍刺穿了左胸的是自己。


    他還想再認真看幾眼,把這幾人牢牢記在腦海裏,帶下黃泉,來生再與這些人算這筆賬


    可轉瞬間,他就來到了一個無比陌生的地方。


    鍾璃站在這個奇怪無比的房間裏,房間雖然有窗有床,但是和他所認知的房間又處處透著不一樣的感覺。


    最吸引他的是桌案上一個閃著亮光的黑色之物,他似是被吸引了般,緩緩走過去,伸手碰了一下,卻被嚇了一跳。


    屏保模式解除,展現在鍾璃麵前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


    鍾璃讀起簡體字有些困難,可他天資聰穎,連猜帶蒙,總算能讀出一些意思來。


    字裏行間,無不令他震驚。


    他搖晃著那個亮著光滿是字的板,臉上漸顯瘋狂之色,無意間動了連接那塊板子的一個掌心可握的硬物,滾輪一動,板子上的字也滾動了起來。


    鍾璃利用這個發現,從頭到尾看完了那上麵的字。


    也不知道自己站在桌案前有多久了,看完之後,仍呆呆地盯著那滿屏幕的字。


    ……原來他,不過是個書中的人物。


    他所經曆的一切,不過是別人話本裏的故事而已……


    可笑的是,故事寫到最後,正是三個月前鍾璃與他的知己們退隱江湖,那時鍾璃真的認為那就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時候了。


    鍾璃慘然一笑,不知道寫出這個話本的人,知道了他此後九死一生的逃亡,知道他實則是遭人算計利用了,會有什麽感想?


    ……


    天色漸黑,一身古裝長袍的青年定定地站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前,慘白的光照在他身上,看起來就像幽靈般可怖。


    邵庸從樓下超市回到家裏,還來不及開燈,看到這一幕,想都沒想就尖叫起來:“鬼啊——!!”


    他慌慌張張雙手顫抖地打開了燈,又從書架上隨手拿起一本最厚的字典,舉在身前:“你、你是人是鬼?幹什麽的?入室搶劫?裝鬼嚇人?天啊大哥你該不會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吧……”


    青年回過身,看向了邵庸。


    過了許久,青年才以一種壓抑的口吻問道:“你……不認識我?”


    “我們以前見過麵嗎?”邵庸瞪大了眼睛。


    青年指了指電腦屏幕:“這個話本,是你寫的?”


    邵庸強忍著緊張和害怕:“是、是又怎樣?偷看別人的*是違法的,我、我可以去告你的哦!”


    青年死死地盯著邵庸看,眼中的怨恨十分鮮明,仿佛有無數的話想說出口,映著他蒼白的臉色,更顯得淒然頹敗。


    良久,那人才緩緩開口道:“……我便是鍾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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