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照被亂棍打出傅家的時候簡直覺得這一天之跌宕起伏,比五年前她從山裏清醒受到的驚嚇還要多。


    先是她逃跑時誤入了義嘉王暫住的流水苑,驚動了書房裏熱切八卦的幾個太爺,然後不知是哪個老太爺一抬腳將傅老太爺絆倒了,撲倒了爐子,點燃了據說有價無市的“雲線紗”織的玉屏風,然後宋程成了倒黴的替罪羊。


    然後她與宋程,一個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就被打出了傅府,另一個因為賠不起“雲線紗”被投入了大牢。


    哎!


    真是人生無常啊!


    顏照想到宋程還在牢裏關著,隻好等入夜了悄悄地去救他了,她垂頭喪氣的看著被揉碎的大雪,紛紛亂亂地落在她頭上身上,很快就將她烏黑的頭透濕了。


    她從路旁的樹葉上掃下一捧積雪來,捏成一個五色梅花糕的樣子,笑嘻嘻地瞧了一會兒,又狠狠砸在傅家朱紅色的大門上,然後飛一樣地跑了。


    遠遠綴在她身後的雲滿擰著眉頭看著地上的腳印,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不到兩個時辰雲滿就回了傅府,義嘉王顧易被賠罪的人擾的煩躁,早已閉門謝客,屋內安靜的能聽到“簌簌”的落雪之聲。


    他筆直地站著,銀白色的常服一塵不染,眼睛定定地看著牆上的一副畫。


    畫上是浮雲蒼狗變化易散,山花爛漫熱烈荼靡,卻隱隱有頹敗之勢,騎馬之人匆匆而過,猶如行入險境,畫的下方提著一行小字:人生一夢,白雲蒼狗。


    沒有落款,不知何人所作,被掛在這流水苑中,又被義嘉王瞧見,勾起了心中的一段往事。


    他伸手將畫摘下,卷起,才回頭看向雲滿:“如何?”


    “屬下跟她出了城門,在城外一間破敗的寺廟裏住下了。”雲滿半跪著,忠心耿耿。


    “可有聽她說過什麽?”


    “並沒有,不過屬下見她手上有巧勁,走路時始終輕抬輕放,雪痕清淺,應當是輕功已入踏雪無痕之境。”


    “哦?”義嘉王饒有興致地看著雲滿,道:“比之你如何?”


    “再有個三五年,便能與屬下比肩。”


    踏雪無痕乃是輕功中難尋的境界,雲滿卻說顏照還要個三五年才能與他比肩,若是顏照在此,聽著他謙遜的語氣,隻怕血都要被慪出來。


    隻是屋中的人卻知道雲滿確實謙遜了,三五年能與雲滿比肩,那真是莫大的誇讚。


    屋中又安靜下來,義嘉王想了想,道:“去約陳6今晚子時在她落腳的地方會麵。”


    “主子,賬冊不是已經探到了嗎?再約陳6會不會......”雲滿疑惑道。


    “無妨,不過是借陳6這張網,網一尾小魚罷了。”


    雲滿應了一聲,很快便消失在別院之中。


    顏照渾然不覺自己已成了網中的一尾小魚,她沒心沒肺地尋了座破敗的廟,廟裏蛛網遍布,風雪從各個角落竄出,將整座廟刮的一片狼藉。


    寺廟裏唯有一尊泥塑的佛像,寶相莊嚴,慈悲肅穆,安靜地環視著眾生。


    顏照規規矩矩地拜了三拜,被刺骨的寒風吹的打了個冷戰,她想躲到大佛的背後去,那後麵灰暗髒亂,蛛絲與木板堆砌,連殘枝枯葉也與其他破廟大同小異,顏照卻猛然打了個哆嗦。


    她急急退了兩步,心口仿佛有一隻手在她的心上狠狠攥了一把般喘不過氣來的痛。


    這痛楚幾乎叫她彎下腰去,連手指尖都冰涼,她不敢再看,慌忙叫道:“宋程,快扶我一把。”


    身旁卻傳來冷風的呼嘯之聲。


    宋程被關進大牢了,因為她的不安分。


    顏照一時又悔又痛,冷汗連連,她滿頭大汗地尋了個角落坐下來,良久才緩過勁來尋了些幹草和木板將自己藏在了另一個晦暗的角落裏,靜待夜深,好去大牢裏將被自己坑慘的宋程救出來。


    她聽著屋外大雪簌簌下,迷迷糊糊等到半夜,正要起身,屋外突然傳來積雪被踩實的咯吱聲。


    這麽晚了還有人趕路,顏照心中警覺,幾乎是本能地一滾,悄無聲息地隱在了幹草堆後,一雙水潤惺忪的眼睛看向門口。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雙鹿皮靴子踏進了寺廟。


    夜色濃厚,借著皚皚白雪地光影,也隻能看到來的是個男子,他進來之後便伸手拎過一根原木,從腰側抽出一柄長刀來。


    刀光鋒利,在灰暗的雪光下都閃過一絲銀色的亮光,他手起刀落,將那木頭劈了放做一堆,不多時就升起火來。


    火光下,顏照這才看清楚來人的模樣。


    他升了火,便將頭上的皮帽摘下來抖了抖落雪,露出腦門上一條狹長的刀疤劃過精光閃爍的雙眼,一直到鼻子一側,旋即又戴了上去。


    這人麵目凶悍,與草莽匪寇一般無二,顏照頓時警覺了起來,暗暗將呼吸聲放緩。


    等火苗升騰起來,他便不再有其他動作,等人一般的姿勢盯著門口,除了木材燃燒時出小聲的劈啪聲,屋中又恢複了寧靜。


    不出一刻鍾,屋外便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殘破的木門再一次被推開了,顏照略一抬頭,就見大雪中有人和風而來,雖然天光陰暗,屋中卻被橘黃色的火光照的水汽濃鬱,顏色豔麗,那人便踏著白雪走了進來,明明穿著素淡的青色,卻如朗月一般皎潔耀眼,烏黑的頭,白玉一般的麵容,以及那雙比寒冬還要冷冽的雙眼。


    是義嘉王!


    是被她貿然闖入的流水苑裏的人,她立馬就想起來老婦人尖利地罵聲,一邊唾沫橫飛地罵她,一邊麻利地吩咐人去流水苑賠罪。


    “誰給你的膽子居然敢冒犯貴人!王爺要是怪罪下來,你有是十腦袋也不夠砍!”


    若不是她閃的快,那吐沫星子就要噴到她臉上了。


    義嘉王神色淡然地進了屋中,他身後的雲滿抖落傘上的落雪,影子一般悄無聲息地貼在了他身後。


    “積雪難行,來晚了,陳兄不要見怪。”顧長瀾解下身上的毛皮大氅,遞給身後的雲滿,身上穿的是漿洗的極好的錦衣,腰上簡單地佩了一塊質地上佳的軟玉,更映襯的他每一處眉眼都精致貴重起來。


    “來晚了有何妨,一直隻聞其名,不見其人,今日一見,易兄果然不是一般人。”那漢子爽朗地笑一聲,粗魯地將那火堆撥來撥去,火星子躥的到處都是。


    “哪裏,倒是陳兄真正難見,我這手下跟陳兄交涉了月餘,今日才得見真容。”顧長瀾嘴角雖然帶著笑,話語十分客氣,卻依舊透出十分的疏離和冰冷來。


    “哈哈哈!世道艱難,唯有財帛能動人心,易兄既然開出了好價錢,我再不見都不像話了。”原來這漢子就是義嘉王相約的陳6。


    顏照心中大呼不妙,這兩人分明是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生意,先不說那大漢的手根本沒根本來離開過他的刀一寸遠,就連顧長瀾身後的小廝影子一般貼在他身後,隻怕也是個高手。


    她大氣也不敢出,此刻恨不得自己被點了穴,一動也不能動才好,小心翼翼地聽著下方的兩個人說話。


    “陳兄一意要見我,如今我誠心來了,不知我要的東西......”義嘉王淡然地站在火堆旁邊,伸出雙手在火苗上方烘烤。


    他本就生的白皙,手指又纖長如玉石雕琢,指甲圓潤光澤,映照在火焰之中便如要化掉一般豔麗無雙,臉上的神情卻冷若冰霜,倨傲冷然溢於言表,這兩種極端的氣質在他身上糅合,竟成了旖旎誘人卻又不敢褻瀆之態。


    連陳6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笑道:“易兄當真是人中翹楚,若是我家裏幾個女兒見了易兄,隻怕會把別的兒郎都丟開了。”


    義嘉王連笑也不笑,隻等他的答案。


    陳6見狀也不再閑談,他雖有些勢力,卻始終是做生意的,這一筆買賣看著不大,但從買主和他之前交手的雲滿來看,隻怕這姓易的非富即貴,就算做不成生意,也別招惹的好。


    “初五晚上子時,再往北十裏,你準備好五萬兩銀票,我把東西給你。”


    五萬兩!


    陳6話音未落,顏照就大吃一驚,她一側目就見義嘉王的眉頭輕微地一皺,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怒聲道:“什麽人!”


    陳6臉色頓時大變,右手攥起長刀,隻是還未等他動手,雲滿就已經縱身而上,兔起鶻落之間,已經顏照帶了出來。


    這變化不過電閃雷鳴之間,顏照被雲滿拎了出來,呆滯了半晌也沒敢相信自己毫無預兆的被現了。


    她的呼吸聲已經近乎於無,連離她最近的陳6都未曾察覺,義嘉王現她就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本來就知道自己藏在這裏!


    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在的?難道從傅府出來他就一直在派人跟蹤自己?


    他現在拆穿自己藏身在此又是為了什麽?


    大冷的天,顏照的背上卻開始微微冒出冷汗來,原本溫暖的大火也變得灼人,她烏黑的眼睛瞥向一旁的雲滿,感覺自己被卸下的力道,眼珠一轉,就變了逃跑的主意。


    “大爺饒命!饒命啊!小的隻是湊巧在這裏睡了一覺,兩位大爺放了我吧。”顏照佝僂著背,聲淚俱下,抖似篩糠。


    義嘉王和陳6卻仿佛沒聽到一般,都各自沉默著,算計著對方的心思。


    “我說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隻要兩位饒我一命!小的下輩子一定給兩位當牛做馬,上刀山下火海!”


    眼看著兩人都不說話,顏照更加賣命討饒,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看著更加可憐不忍。


    終於,陳6一雙鷹眼朝著顏照掃過,卻又很快地平靜下來。


    “陳兄不給個解釋嗎?”


    “兄弟是懷疑我設伏?”


    “不過是多嘴問問,逆太子還未伏誅,販賣私馬,稍有不慎就會以謀逆罪論處,大家彼此當心點也可以理解。”


    販賣私馬!


    顏照倒吸了口涼氣,差點真的驚惶失措暈厥過去。


    胡人馬匹壯健,大周有名的良駒都是由胡人進貢,想做這個生意不說每年要納給朝廷的稅銀,先就要拿到朝廷的許可,每一匹過邊境的馬都要記錄在冊,這就導致了私馬販子的猖獗。


    可是不知去向的良駒數量太多,朝廷又豈會坐視不理。


    連販賣私馬都說出來了,看來是走不脫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請君入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花緣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花緣豆並收藏請君入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