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瀝瀝打在瓦片上,淹沒了夜色中所有的動靜,顏照在床上輾轉反側,毫無睡意。


    宋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小心眼是他,貪生怕死是他,扣了她的藥錢存私房的也是他。


    自己救他時,曾說要他陪自己十年,還她的救命之恩,他什麽也沒想便答應了,似乎在這世上,了無牽掛。


    他讀書也不行,字寫的還沒自己好,唯獨對醫術執著,窮的時候,他便帶著自己漫山遍野挖藥換錢。


    也算是一門過得去的營生。


    顏照毫無頭緒,翻來覆去的看桌上擺著的幾個小毛桃,幹脆起來點了燈出門。


    高麗紙糊的燈籠被風一吹就打晃,裏頭的火燭搖搖晃晃,時刻要滅。


    她舉著燈樓從顧長瀾白日抄經書的屋外過,到了頭又折了回來,如此風吹雨急的深夜,顧長瀾的房中還點著燈。


    難道這麽晚了他還在抄經?


    門“吱呀”一聲開了,雲滿側身請顏照進去,剛才她在外頭打轉時,影子早已長長的映在了窗紙上,屋中看的分明。


    顏照低聲謝了一句,踏入了屋中。


    昏黃的油燈下,顧長瀾穿的十分單薄,外頭隻批了一件青色的薄披風,他微微歪靠在椅子上,神色倦怠,披風下露出裏麵雪白的膝褲。


    他看到顏照進來,便溫和地問道:“風雨這麽急,怎麽跑到外頭去了。”


    “雨太大了,我睡不著。”顏照吹滅了自己的燈籠,在顧長瀾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一麵撿了桌上剩下的餡餅吃,一麵就著燭火觀察著顧長瀾。


    剛才顧長瀾說話時聲音虛浮,雖然聲調未變,卻像是強打起精神來一般,有些不對勁。


    她時常跟著顧長瀾東奔西跑,他說話時的語氣與心情,她分的十分清楚。


    燈光下顧長瀾如同一尊白玉雕的神像,容顏俊美,安靜冷清,隻是臉色有些慘白,細看下,額頭、鼻尖、唇上,都泛著細細的汗珠。


    她記起之前在客棧時宋程說顧長瀾體虛盜汗,有舊疾在身,今晚的樣子倒與那一夜有些相似。


    那一個雪夜,他也是穿的這麽單薄。


    難倒是毒發了!


    顏照心中一跳,手中的餡餅就滾落在地,碎了一地的渣滓,她一顆心“砰砰砰”直跳,忙彎腰去拾掇地上的餡餅,等鎮定下來才直起腰來。


    她小心翼翼地問:“顧王爺,你是不是毒發了?”


    “是。”顧長瀾輕輕地答了一聲,有些難受地半闔上眼簾。


    “那王爺好好歇著,我就不打攪了。”顏照不知道顧長瀾是中了什麽毒,看樣子絕不好受。


    不敢打擾他休息,顏照連忙起身告辭,想著回去以後讓宋程給顧長瀾把把脈。


    顧長瀾卻擺了擺手,隨意道:“無妨,你說說和宋程的事情,我聽著。”


    顏照的心又“砰砰”跳起來,她捂著胸口坐下,暗道自己的小心肝兒再這麽跳下去,沒幾年自己就得倒下。


    她順手又拿了塊桃花餡兒的餡餅,哇啦一大口給自己壓驚。


    這桃花是剛開時節寺裏的和尚摘了晾幹用蜜漬的,十分的香甜可口,還帶著桃花淡淡的酸甜清香。


    “六年前我失憶沒多久,一直在黔州一帶逗留,因為沒有戶籍出哪裏都去不得,我身上又沒銀錢可以疏通,不想黔州發洪水,死了許多人,一些沒人認領的都堆在亂葬崗,準備第二日一起燒了的。


    我當時心想,這些人無人認領,也許都是沒親人的,我就去亂葬崗想找一個同我差不多大的人,弄張戶籍,出黔州,結果在一堆屍體裏將宋程給挖了出來。”


    說到這裏,顏照放下了手中的餡餅,仿佛記起了那一夜帶著濃濃腥味和惡臭的風,她一個一個將那些人翻過來,仔細地瞧著他們的身高和麵容。


    這些人皮膚冰涼,身上散發著令人懼怕的氣息,都是些孱弱的老人和幼童,有人兩眼圓睜,不舍離世。


    顏照成了最後一個將他們的麵容仔細看在眼中的人,也成了收殮他們的人。


    她將他們的眼睛蓋住,將衣服整理好,想等自己找到戶籍了將他們都挖坑埋起來。


    然後她便找到了宋程。


    她的身形自然不是八九歲的孩童,倒像是十多歲,可看起來同她差不多身形的幾乎沒有,宋程是唯一一個符合的。


    可當她把宋程拖過來,卻發現他的皮膚還是軟的,雖然涼,卻不似別的人一般僵硬陰冷。


    “我摸著他似乎還活著,就灌了他一些水,還掐了他的人中,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哼了一聲。”顏照見顧長瀾聽的認真,接著又道:“我本來想將那裏的人都埋了,可是宋程說不行,有災的地方會起瘟疫,還是燒了穩妥一點。”


    “確實如此。”顧長瀾肯定道。


    顏照道:“之後我就跟宋程在一塊了,我被燒掉的那張戶籍也是他找來的。”


    她沒提十年之約的事,那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罷了。


    隨後她將在黔州摸屍體的事拋之腦後,眉飛色舞道:“宋程知道我失憶後,就帶著我四處走,看能不能找到什麽線索,後來我們去了很多地方,冬天時去過蘇南過冬,立夏時那裏的水蜜桃又大又甜,還能去山裏打獵,還去過漠北吃羊肉,當真比京城的好吃多了。”


    宋程帶著她走過了許多山河,他們什麽線索也沒有尋訪到,又窮又快活。


    顧長瀾看著她歡笑的眉眼,自己的心也跟著快活起來,吃過藥後的無知無覺也變得不那麽痛苦。


    他問道:“去年冬天你們二人怎麽去了臨渝?”


    臨渝風雪極大,向來是苦寒之地,不是過冬的好去處。


    顏照道:“我本來是要去蘇南的,可是宋程說去過的地方便沒什麽新鮮,不如去臨渝感受下真正的大風雪。”


    顧長瀾微不可見地皺眉,這宋程時常被顏照氣得飯都要少吃兩碗,不想內中卻是錦繡華章,大有主意。


    人在一個地方呆的久了,再如何掩蓋也會有蛛絲馬跡可尋,可宋程之精明,去過的地方絕不再去,每個地方都不呆太久,有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


    難怪派出去查訪顏照的人全都無功而返。


    是什麽讓他如此防備,是為了顏照?還是為了自己?


    “之後的事情王爺都知道了,遇到王爺不過短短數月,倒讓我把好幾年的苦都受了。”顏照回想起來,就覺得自己渾身火辣辣地痛,嘟噥了一句。


    “夜深了,雲滿送你回去休息,明日還要回京。”顧長瀾輕輕笑了一聲,看著顏照打了個哈欠。


    “嗯。”顏照點了點頭,順從的起身,雲滿帶著她出了門。


    桌上兩塊沒吃完的餡餅擺在桌上,一塊落了灰,一塊還剩了一小半。


    顧長瀾將幹淨的那一塊拿起來,順著月牙兒一般的缺口咬了一口,良久才道:“竟然連甜味也有些嚐不出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請君入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花緣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花緣豆並收藏請君入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