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開始你已經徹底新生,過去的一切已經不複存在。


    不!我不想忘記……不能忘記……


    腳下的土地仿佛變成了動蕩起伏的水麵,無數隻僅剩下白骨或者仍沾著些許腐肉的手臂自地下伸出,用詭異的姿勢拚命向外屈伸,像無數骷髏之花搖曳著緩緩綻放。


    過不了多久,地下的骷髏和腐屍都鑽出了地麵,那種奇異的姿勢恰似破殼而出的蛇,齊齊仰頭發出令人心驚的咆哮時它們口中噴出的綠氣立時凝結在霧中,將霧也變成了深暗的綠色。


    這樣的記憶,為什麽不能忘記?


    眼前的迷霧漸漸消散,眼前赫然是不計其數的活骷髏。


    一頂華麗的豔紅步輦停在半空,四麵的紗帷在風裏呼啦啦的招展,就像一團烈焰在豔陽之下肆意的燃燒。


    步輦四角墜著古怪的灰白色鈴鐺,隨風搖晃時發出骨頭相擊的低沉聲響,兩根橫杆之下分明沒有人托舉,那頂步輦卻就那麽輕飄飄的浮在離地三尺高的地方。


    風不斷掀動著豔紅紗帷上超度亡者的經文,像亡者不甘的怨念。


    陽光如此熾烈,眼前靜默的屍群卻恍然不覺。


    像一個夢,一個最真實最瘋狂的噩夢。


    步輦的門簾被微微掀開的瞬間露出一雙雪白豐腴的光腳,腳背光潔細膩的皮膚下麵隱隱浮著淺青色的經絡。


    那個聲音像風過雲動落花撲窗般溫和淡漠,淡得聽不出絲毫感情,隻是語聲輕靈恍若少年,在猛烈咳嗽後的輕輕喘息間吐出了最冷酷的字眼:“殺了他。”


    屍群似乎聽到了衝鋒的號角聲,一齊扭動著身子湧了過來。


    它們的身體和殘肢互相摩擦著,發出吱吱嘎嘎令人肉酸的尖細聲響。不時有不能再依附在活動的屍身上的肢體墜落地麵,發出一聲沉悶的詭異響聲。


    空蕩眼窩裏怵人的紅色妖光匯成鋪天蓋地的洪流,瞬間淹沒了一切。


    “蒼魘!醒醒!臭小子你醒醒!”


    “啊!”蒼魘驚呼的一聲掙脫夢魘坐起來,倚靠在床頭像條離了水的魚似的貪婪呼吸著真實的空氣。


    整個人昏昏沉沉,一點力氣也沒有。


    冷汗浸透衣衫,渾身上下散架似的疼痛。


    空蕩蕩的屋子裏陳設簡單得近乎簡陋,夕陽透過雕花的小窗將外麵桃樹繽紛的花影揉成了一團迷離,靠窗的小桌上擺著一盆碧幽幽的青蘿。


    “臭小子,幹嘛不回答我?做噩夢了?”夕陽的紅焰與黑暗的交界處放著一塊巨大的鏡子,說話的聲音正是從鏡子裏麵傳出來的。


    “噩夢?沒有啊,明明白白是一場春夢了無痕。”蒼魘抹去了額頭的汗珠,提起嘴角壞笑。


    “十七八歲的孩子也該到情竇初開的年紀了。況且你修為尚淺,夢到女孩子也很平常。”


    “我不太一樣。”蒼魘正色,做出深思糾結狀,“我夢到的是個男人……很好看的男人。”


    如果水鏡能夠擁有實體,大概已經憤怒的把窗口的青蘿扣在他頭上了。


    “你不聽師父教誨去藏書洞麵壁思過,活該被噩夢魘住!還不快去梳洗整理?”


    “知道了,水鏡你成天唧唧歪歪個沒完,你有沒有做鏡子的自覺?師父在閉關,我麵壁思過他也不知道啊。”蒼魘一邊穿衣服一邊小聲嘀咕,“如果有朝一日你得道化為人形,也肯定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


    “我沒有五感六識,感知外物全靠波動。你說話再小聲我也知道。”


    蒼魘沒有一絲窘迫,反而得意萬分:“知道又怎樣?你咬我啊!”


    “從小到大若不是我看著你,真不知道你要惹出多少禍端!”鏡麵泛著漣漪不斷,叮咚水響不止,除了鏡框之外便全是由水組成。


    “難道你還要我每天早晚對你三叩九拜叩謝督導之恩啊?早知道去老桃翁那邊睡也比在這裏清靜。”蒼魘翻身下床朝鏡子前麵一站,鏡麵立時凝成光潔平滑的模樣。


    “把頭發綁好戴上道冠,你已年過十八,成天披頭散發成何體統!”


    “知道了,羅嗦。”蒼魘湊近對著鏡中的自己做個鬼臉,外帶香吻一個,“沒治了,一個字,帥!”


    鏡麵一陣晃蕩:“臭小子,你能不這麽自戀嗎?”


    “我走了,別跟師父告狀!”蒼魘吹了一聲口哨,“不然,哼哼!”


    “臭小子,綁頭發!”


    “世道這麽亂,綁發給誰看!”蒼魘一腳橫踹把門踢上,把水鏡的嘮叨完全拋到腦後。


    青蘿山水月洞天位列修真六大派之一,與昆侖、極樂宮、須彌山、梵真派齊名,剩下一派鬼王宗雖然頗具規模,走的卻是為道中人不齒的陰邪路子。


    說起修真四秀,排名第一乃是昆侖大師兄十鋒,其二昆侖何歡,其三極樂宮羅曼,其四就是他蒼魘。其實這個稱呼是自正道六大派女弟子之間私底下流傳起來的,說什麽道中新秀師門榮耀都是糊弄人的,他們被拿出來津津樂道的真正原因無他,不過是這四個人儀表出眾罷了。這少女懷春式淺薄傳言也不知到底是誰開了頭,居然莫名其妙的一發不可收拾。


    知道此事的時候,蒼魘很是鬱悶了一段時間。


    除卻青鋒光寒十九州的十鋒算是個厲害角色,雅風何歡勝在溫文儒雅六藝絕倫,曇香羅曼則是出了名人過留香的主兒,說白了不就是小白臉加娘娘腔!


    想他蒼魘頂天立地好男兒一隻居然和這麽倆個貨色放在一起,簡直是愧對整個水月洞天!


    不過帥嘛,他當然是樂於承認的。更何況自從上次隨師父到須彌山參加完聽道會之後,各派知名不知名的女弟子隔三岔五就會讓靈鶴帶些糕餅香包之類的小物件過來傾訴衷腸。


    要知道,青蘿山水月洞天這種荒山野嶺的小旮旯裏實在不會有什麽精致的食物,尤其是師父辟穀的日子,他也跟著連米湯都喝不上。在這種時候若是能吃上一兩口芙蓉糕桂花糕之類的精致小食,簡直比得道成仙還開心。


    蒼魘是個孤兒,自小就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水月洞天長大。


    師父訣塵衣很少真心罰他,半山腰老桃翁更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整個水月洞天簡直就是蒼魘的天下,他想怎麽胡鬧都不會有人多說一句。


    當然,水鏡除外。


    也就是說,這裏隻有三個活人外加一塊會說話的鏡子。


    沿著山道一路下行,半山腰的桃花遠山頂更盛許多。


    無盡芳菲疊若重雲,山間飄渺虛迷的霧氣都被染做粉紅。


    遠山一岱,恰似水墨圖卷當中點睛一筆,濃墨淡彩繪盡了出離塵世之外的無盡悠然。


    花落如雨,不知何處是歸途。


    繞到桃林深處,有一泓淺水耀著天穹的亮藍。


    一間茅廬,三四隻白鵝,屋後小院籬笆上繞著幾隻翠色嫩葫蘆。


    “老桃翁!老桃翁我來了!”


    蒼魘沒等茅屋主人招呼便堂而皇之的進了院子。


    “喲,蒼魘啊,今天不是被罰在後山麵壁思過嗎?”粗布衣衫的老翁正坐在院裏納涼,手中煙管裏煙氣嫋嫋,雪白胡子長到腰間,蒼蒼白發用一根老桃枝挽在腦後。


    蒼魘一邊上看下看一邊不住搖頭。


    老桃翁不入道門不修仙法卻一派仙風道骨的高人模樣,沒天理啊沒天理。


    “我又沒錯,何必思過。”蒼魘毫不客氣的坐在台階上四仰八叉的攤開:“老桃翁,不是我說你,好東西得拿出來大家分享,吃獨食是要口舌生瘡的!”


    “吃獨食就要口舌生瘡,你這些年在我這裏白吃白拿早該手板爛穿了。”別看老桃翁外表講究,一開口就和外麵的老農沒個兩樣。


    總結為四個字,那就是——虛有其表。


    老桃翁嘴上不饒人,到底還是在鞋底磕掉煙灰,扭頭從屋裏端出一個瓦罐遞給蒼魘。


    蒼魘搶到手裏啪一聲拍開罐口,桃花清氣隨著清冽酒香直往鼻子裏鑽,忙不迭的灌下一口,隻覺得通身舒泰,五髒六腑都說不出的暢快,忍不住狠狠一跺腳:“痛快!”


    “這東西名字叫桃花露,裏麵可是如假包換的烈酒,別光顧著貪嘴。”老桃翁挑了一撮煙絲塞進煙鬥,刹那間又是煙氣繚繞,“要是被你師父發現,就連老翁我也得跟著受牽連。”


    “師父師父,十八年來水月洞天除了師父就是你老桃翁,難得隨師父出去一趟也是站在一旁幹看著,真是好沒意思。”蒼魘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好歹我蒼魘也是數得上名號的修真四秀之一,難道就那麽不可靠?”


    “老桃翁我可是看著你師父把你拉扯大的,他那是心疼你。”


    “別派的弟子到我這年紀早就出去遊曆了,誰見過我這麽無所事事滿山閑晃的!”提起來蒼魘就是一肚子的火氣。


    “你什麽時候無所事事過?山上山下哪地方沒遭你禍害過?上上個月你研究雷火術燒焦了小半片林子,上個月你煉製消渴丸掀翻了整座丹房,這個月你練氣凝術連後山麅子窩都炸平了,我看你忙得很。”


    “我真有這麽忙啊?哈哈……老桃翁我上次看到你地窖裏頭好像醃了一缸醬菜,不如我搬上山去改善改善生活?那院子外麵的葫蘆也都熟了大半,不如我摘去做倆瓢使使?放心,我不是那種白吃白拿的人,看你園子裏很久沒有鬆土了,前幾天在後山無聊刨地的時候找到十幾根大蚯蚓,正好放到園裏,一勞永逸啊!”


    蒼魘笑得陽光燦爛,眉梢和眼梢都翹得很高,怎麽看都是狡黠得意的神色。


    “我的小祖宗,這是蚯蚓嗎!明明是赤焰血蛇!”老桃翁看清楚那些在他手上亂七八糟扭動的褐紅色無眼蛇之後臉都綠了,“算我求求你了,我這獨門小院經不起折騰,換個地兒禍害成嗎?”


    “老桃翁你過謙了,這山前山後除了水月洞天就隻有你這一家,誰的莊院還能大得過你啊?”蒼魘無比誠懇,“當然,如果你願意給我三壇桃花露,我也不妨每個月過來親自給你鬆土,哈哈……”


    “成,三壇就三壇!”老桃翁歎氣,“鬆土就不必了,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下山幫我辦件事情吧。”


    “下山?好啊,什麽事你盡管說,降妖還是捉怪,保證快準狠!”難得撈到下山大展拳腳的機會,就算沒有桃花露蒼魘也是一百零一個願意啊。


    “降妖捉怪自有人去幹,你也別去添亂了。”老桃翁吧嗒著煙袋,從夾襖裏掏出一封信,“我有個親戚夏大嬸住在鳳凰山東村頭,前些日子她來信說兒子要娶親,後來就斷了音訊。你替我把信送去,順便替我看看他們是否安好。回來之後我再把桃花露給你。”


    “就這點小事啊,放心。”蒼魘無趣的咂咂嘴,把信揣到懷裏站起來就走。


    師父閉關至少還要五六天才能出關,鳳凰山就在水月洞天之外不過一百裏地,往返三天連吃帶玩也綽綽有餘。


    這麽點小事就能換三壇桃花露,穩賺不虧。


    “要走可以,桃花露給我留下。”老桃翁拈著胡子招呼,“配鹹醬小菜夠喝上大半年了。”


    “摳門可是要夭壽的!”蒼魘扭頭一個難看的鬼臉,隨手把瓦罐搭到肩頭揚長而去。


    老桃翁又在鞋底磕了磕煙灰:“青天白日搶人財物不夭壽嗎?”


    蒼魘悄悄潛回屋子將從未派上過用場的炎龍劍牢牢綁在背後,腰裏揣上幾塊碎銀子便出發了。


    “臭小子你要去哪兒?你這吃貨連晚飯都不吃就要出門,上哪兒偷雞摸狗去!”水鏡的鏡麵上剛剛映出蒼魘的模樣便開始動蕩不止,仿佛掀起了駭然巨浪,“你站住!你給我站住!”


    “放心吧,我就去近處送個信,兩三天就回。”蒼魘飛快的轉身回來從抽屜裏翻出幾塊芙蓉糕塞進包袱,“差點忘了最重要的東西!”


    “送信就送信,你拿劍做什麽?”


    “人不惹是非,是非自惹人,現在世道險惡你不懂啊?”蒼魘大步出門,挑眉朝遠處眺望一眼,立刻笑成了秋風裏的爛柿子。


    作者有話要說:這就是rpg遊戲的經典開場,主角從無厘頭npc手上接到任務離開出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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