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好像都已經不再具有意義,沒有寒暑冷熱,沒有日升月落。


    太累的時候就睡過去,恍惚之間又會忽然醒來。


    體內的邪氣似乎消失了,自進入畫中那天開始就再沒有翻沸過。


    令他最不滿意的是莫硯閑著沒事就喜歡對著每幅畫裏的人絮絮叨叨,對他說的尤其多,還喜歡邊說邊撫摸著畫中的人物,好像企圖讓人愛上他的手指似的。


    這明顯是病,得治。


    令他最滿意的是莫硯也很喜歡對著羅曼絮叨,邊說邊摸,摸了又摸。


    這些天來蒼魘早就學會了在莫硯絮叨的時候自然入睡,而羅曼卻總是清醒著,露出五雷轟頂瞬間元神出竅的表情。


    這也是病,得治。


    黃昏,水月洞天,有風。


    桃花墜得一天一地。


    “師父,不動根本印是不是這樣?”


    “不對。雙手內縛,兩食指豎合,以兩拇指壓無名指之甲,亦稱為針印。兩食指為劍,兩拇指、兩無名指為索之義,或是把兩無名指、中指為四魔,而以兩拇指傾壓為降伏四魔之義。”


    幼小的蒼魘撓著腦袋苦笑:“師父,蒼魘聽不懂啊……”


    “是這樣,拇指壓在無名指上。”訣塵衣耐心的握著他小小的手掌合成手印。


    他彎下腰的時候,長發總是從肩頭緩緩滑落,如同星河流瀉。


    “哦,知道了。”蒼魘得意的揮著手,口齒不清的喊道,“火急奔馳,電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為一!”


    噗!一道小小的火柱自他指尖冒出來,然後瞬間隕滅無形。


    “啊?”蒼魘滿臉失望,全不知自己的法咒出了什麽問題。


    訣塵衣淡然道:“還沒學會走路,如何能跑?九字真言隻是基礎,不練好這個,其餘的法術更無法施展。”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長風過後,花落如雨。


    一彎清淺,一回顰蹙。


    桃花雨中的訣塵衣,眉宇間雲淡風輕。


    蒼魘鬆了架勢,扭頭撲到訣塵衣懷裏:“不練了不練了!蒼魘累了,師父抱抱!”


    九字真言,又名奧義九字,分別為: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九字,與之相對應的九個手印:不動根本印、大金剛輪印、外獅子印、內獅子印、外縛印、內縛印、智拳印、日輪印、寶瓶印。


    此九字真言正是所有法咒的基礎,也是所有繁複法咒之根本。


    正因為它是基礎,所以枯燥乏味。


    正因為它是根本,所以特別難練。


    既然枯燥乏味又難練,不如不練。


    “你才練了一個時辰,怎麽又喊累?”訣塵衣長身而立,年幼的蒼魘不過剛到他腰間。


    “整個時辰都在擺姿勢結手印,無聊死了!”訣塵衣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檀香清氣,所以蒼魘自小就很喜歡在他懷裏拱來拱去。


    對他來說,這就是家的味道。


    訣塵衣倒也好說話:“好好,不練就不練吧。”


    “師父最好了!蒼魘最喜歡師父!”


    “不練九字真言手印也行,習字臨帖還是撫琴吹簫,任選其一。”


    “……那我還是練九字真言算了。”蒼魘最恨那些文縐縐的東西,相比之下還不如在外麵練習結手印呢。


    訣塵衣也不說話,隻是微笑著看他。


    “火急奔馳,電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為一!”蒼魘心裏很是不耐煩,不死心的又發出一道火柱,呼啦啦一下子點著的旁邊的一株古桃樹。


    看著古樹的枝葉在火中劈劈啪啪的爆燃,蒼魘有一種很解氣的感覺。


    “萬物有靈,切不可因為心中不快將憤怒轉嫁它物。”訣塵衣微微皺眉,“這棵古桃樹靈氣匯聚,隻怕已經有了數百年修為,你這麽做,豈不是讓它的修為毀於一旦。”


    “師父,你怎麽知道我是在害他?”蒼魘扭頭對著他擠眉弄眼,“人要飛升需要經曆天劫,成精化怪就不需要天劫?既然我無心燒了它,沒準我就是它命裏的緣法。”


    訣塵衣搖頭苦笑,舉手之間引了天降甘霖把古桃樹澆了個透:“胡鬧。緣法怎麽是這個解法。”


    “怎麽不是這個解法了?”蒼魘得意的提起眉毛,“孽緣也是緣,若它真的不幸被燒了個死透透,至少還能拿去當個燒柴做塊墨汁嘛。”


    “蒼魘!”


    “知道了,知道了,我練我練。”蒼魘憤憤的走開三四步腳踩天罡手結不動根本印開始發呆。


    神智忽然回歸,蒼魘嘴角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其實他時常都在想,訣塵衣對他如此寵溺,妥協退讓得簡直都離譜了。


    換成尋常父子也不過如此吧。


    若此刻還有什麽放不下,那便隻是師父一個人而已。


    “金光交射,五炁騰騰。行事既畢,隨吸歸心!”


    大火燒得整個屋子一片金紅耀眼。


    睜開眼睛,何歡正手持長劍和莫硯打鬥,每一步踏下腳下都有火焰爆燃升騰,然後自行連成一氣,化成了天罡七星的陣位。


    屋裏的火越來越旺,屋內的剛正之氣慢慢蓋過了莫硯的邪氣,掛得比較低的畫軸已經紛紛開始燃燒。


    莫硯被困在天罡七星之內,幾次想硬生生突開火焰衝出來,卻都被逼了回去。縱然不懼刀劍,隨著畫軸越燒越多,他似乎越來越著急。


    昆侖法術直白犀利,很少有什麽花哨,昆侖弟子打架也都很直接,要打就打,不打就撤,絕不膩歪。


    這一點光看昆侖法術的名字就可見一斑。


    護神訣之類還算是比較正常的名字,水月洞天的雷係法術好歹也叫雷火術吧,昆侖更簡單,引天火當空劈下的叫做“天雷”,引地氣自成雷暴的叫做“地雷”;水月洞天的冰係法術好歹也叫凝冰術吧,昆侖的冰係法術就按強弱程度叫做:小雪,中雪,大雪,暴雪!


    其實這才是昆侖弟子從來都不喊法術名稱就開打的原因。


    其一:即使不喊法術名稱,應該也不會有人誤把法術的起手勢當作某某歡迎你;


    其二:大概不會有人傻缺到在打架之前來一場激情澎湃的天氣預報。


    蒼魘眼睜睜看著腳下那個舞著團扇撲蝴蝶的女子在火裏化成灰燼,忽然意識到事情大條了。他非常欣賞何歡上來就打的態度,但是當自己也是紙人的時候,這就是一場巨大的悲劇!


    能不能先放我們出來再燒屋啊!


    救命啊!


    一直躺在牆角毫無反應的問仙忽然間金光大盛,騰雲駕霧一般慢慢漂浮起來。


    你丫的,裝死千日,用賤一時!


    不是,用劍一時!


    “來自無夷,去自無域。出為風雷,動為霹靂!”不知道是不是莫硯的邪氣受到限製,畫裏的世界不再像先前那樣動彈不得,蒼魘迅速站起來伸手挽了個劍訣,“劍來!”


    嗖!問仙果然呼嘯而來,劍尖一蕩,徑直刺進了畫麵中央!


    蒼魘的胸口!


    整個畫麵劇烈的震蕩起來,好像整個世界顛倒翻覆。


    清新的空氣忽然灌入胸腔,劇烈的疼痛忽如其來的撕裂了神經。


    “我是想出來……不是想自盡啊……”蒼魘胸口插著問仙,血如泉湧。


    這世上有沒有這麽衰的人,居然被自己的劍給玩死!


    正在打鬥的兩人皆是錯愕表情。


    莫硯:“你這是何苦?”


    何歡:“……蒼魘,你何必如此?”


    何必,何苦,我也想知道何必何苦啊!


    蒼魘還未開口,一口血就先噴了出來,腳步虛浮了兩下,像踩在棉花裏。


    滿眼都是火光,炙炙旋流繞身而燃,卻恍然不覺疼痛。


    因為胸口的傷實在是太痛了。


    每一次呼吸都會有血湧進肺裏,然後再洶湧著噴濺出來。


    聽說羽化登仙的感覺和瀕臨死亡差不多,如果是這樣,嚐過死亡的滋味之後,還有誰會想成仙!


    轟!一聲巨響自天罡七星內部炸開,莫硯拚著全身修為自陣內衝了出來。


    經曆了七劫火煉,他身上已經是遍身焦臭,所有的皮膚都皸裂翹起,下麵全部是鼓起的黑色膿包,早已經沒有了人的模樣。


    數百年的修為就此毀於一旦。


    即使不死,他百年之內亦無法再次修成人形。


    眼看著這麽一團詭異的東西用同歸於盡的姿態朝自己衝過來,蒼魘嚇得一個激靈:“你別過來!”


    何歡手中祭起靈符朝莫硯背心一指,靈符化作一道火箭在他身後炸開,瞬間把他燃成了一整團熾熱的火球,空氣中除了墨汁的味道,還多了一層古怪的桃香。


    火球中央的黑色墨團不斷的變幻著形狀淒厲的呼號,仍然在一步步朝蒼魘靠近。


    “我到底是欠了你什麽……死了都不肯放過我呀!”蒼魘已經被逼到了牆邊,退無可退。


    “你先走!我隨後帶著羅曼出來!”何歡搶上前來重重一掌,蒼魘登時被震得從窗戶飛了出去。


    這裏不在緇陽城內,而是城外一個荒村。


    村裏平常所住的人家不過也就十多戶,家家都是茅舍,不知道是莫硯在這鬧妖嚇跑了村民還是被他盡數殺了,整個村子裏沒有雞鳴狗吠,更沒有半點人聲。


    屋內三昧真火燒得沸反盈天,屋外卻是一場瓢潑大雨。


    蒼魘跌在屋簷下,隻覺得血自胸口和嘴角不住的外湧,連從水窪裏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蒼魘忽然明白為什麽會做那個夢,為什麽莫硯被焚燒的時候會發出桃香,為什麽莫硯不肯放過他。


    孽緣也是緣。


    那棵即將成精的老桃樹真的燒成了炭研成了墨。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出來混都是要還的。


    大雨遮蔽一切,山巒、茅屋、靜默的樹,都在雨中融成了黑白的寫意山水。


    隻有麵前的水窪,被他的血染成了濃重的嫣紅。


    水墨圈點中忽然出現了一點移動的白。


    由遠及近。


    一把紙扇,麵上繪著半麵芙蓉,用的卻是雪白的顏色。


    素白的紗衣溶浸在氤氳的山氣水霧裏。


    一步一步,和著心跳的拍子,不快不慢。


    傘下少年的麵容月牙般的幽白,眉頭上的水霧都能清晰可辨。


    被霧氣沾濕的發絲沉沉的墜著,風雨飄搖。


    淩亂的雨點被隔絕在傘外麵。


    少年慢慢彎腰,伸出手輕輕托起蒼魘的臉:“死了沒有?”


    “你是……誰?”


    “這種死法,真不適合你。”


    少年笑起來,仿佛午夜間驀然開啟的美夢,花火衍生,罌粟怒放。


    “玄清?”


    雨點落在紙傘上,啪啪作響。


    作者有話要說:  玄清啊玄清,為什麽越寫你的戲份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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