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水月洞天,桃花梨花都已經開過了,枝椏上碧綠濃鬱的葉子裏麵已經掛滿了初生的細小果實。


    看情形像是剛下過雨,山間水霧氤氳,山色青更青,翠色濃更濃,一道七色彩虹掛在半山腰。飛泉流瀑水聲淙淙,水聲比平常要宏大許多。


    此去不過兩三個月,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師父!師父!”上了山蒼魘就忙不迭的朝訣塵衣的小屋那邊跑。


    在路上晃晃悠悠的時候倒還無所謂,想不到越靠近了他才越覺得自己思念師父。


    心頭好像有許多貓兒在抓撓,再多等一刻多待一瞬都是無法忍受的事情。


    “師……”


    推開屋子進去,裏麵連半個人影都沒有。蒲團被褥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桌椅上亮堂堂的明顯是新打掃過。明擺著這裏有人打掃,卻沒人居住。


    蒼魘愣了愣,扭頭又朝訣塵衣往常閉關的璿璣洞跑。


    “喲,你還知道回來!”璿璣洞口斜裏殺出個抱著掃帚的老桃翁,著實嚇了蒼魘一跳。


    “老桃翁!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還想問你呢,這些日子你到底偷跑到哪兒胡鬧去了?”老桃翁把掃帚翻過來拄在地上開始數落,“你師父去接你,居然也弄得一身血。問他他也不說,我還當你出了意外回不來了。”


    “您老別那麽烏鴉嘴行嗎?”雖然他幾番出生入死,差點是真的回不來了,可這話聽起來真是不吉利。


    “行行,那不說了。你回來就好,我回屋歇著去了。”老桃翁朝煙管裏又添了些煙絲,滿麵都是疲憊倦怠之色。


    “等等,我師父又閉關修行啦?”


    “修行?他傷成這樣,還修什麽行。他這是療傷。”老桃翁道,“你不在身邊,老翁我一大把年紀還得拿把掃帚在這兒護法,你說你這是造的哪門子孽……”


    訣塵衣的修為這麽高,即使是被蛹乙附身留下的傷對他來說本也不算什麽。就連蒼魘這會兒都能活蹦亂跳了,他怎麽還會……


    蒼魘腦袋一熱,直接就衝進了洞裏。


    從小到大,師父在他眼裏都是最強大的存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化光為劍指劃為符,無論是什麽精怪魍魎都敵不過他。六大派之內,即便是人數較少的極樂宮也有數萬弟子,而僅有三個人的水月洞天仍能占得一席之地,隻是因為訣塵衣。


    隻他一人,足以睥睨天下。


    幽暗的璿璣洞內沒有點蠟燭,蒼魘適應了好半天才終於看清訣塵衣現在的樣子。


    雙眼緊閉,麵無血色。


    因為麵部過於蒼白,所以嘴唇微微泛紫的顏色就更加觸目驚心。


    像是中了毒。


    衣襟和蒲團旁邊都是血。


    “師……師父……”喊了好幾聲,訣塵衣仍然毫無反應。蒼魘立刻想到了分別之前訣塵衣把他從神遊的惡魘中拖回來的情景。他出來了,訣塵衣卻沉了下去。


    好像是生死訣別,萬劫不複。


    蒼魘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臉龐。


    廋削得很厲害。


    皮膚隻餘著最後一線餘溫,好像隨時都會消逝。


    訣塵衣終於睜開了雙眼。


    第一眼看到蒼魘的時候好像並沒有意料當中的驚詫,幹裂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這也難怪。


    就算是天塌地陷估計他都不會露出半點驚詫的表情吧。


    “師父,你渴了是不是?我去打水。”蒼魘剛想轉身,卻被訣塵衣拽住。


    潤涼的手指撫上額頭,微微的麻,微微的癢,細膩柔軟的觸感帶著虛弱的潮熱。


    “我不是鬼,我還活著。你摸摸,還熱著。”蒼魘抓著他的手貼在了臉頰上,笑得眼淚都快落下來,“我還沒好好孝敬你呢,怎麽敢這樣就死了?”


    訣塵衣點點頭,又搖搖頭。


    嘴角帶著笑。


    “嗨,早知道就帶兩隻鴆回來給你補身子了。”蒼魘見他微笑,心裏立刻鬆了一口氣,“那你等著,我和老桃翁去做飯。”


    胳膊又被拽住。


    訣塵衣被他的力道牽扯著身子一震,立刻翻湧出一口黑紅色的血。


    “師父,你怎麽了!”蒼魘連忙過去扶他。


    訣塵衣倒在他懷裏,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檀香的味道。血的味道。還有……邪氣。


    那股再熟悉不過的,屬於姽嫿的邪氣。


    蒼魘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忽然間明白了。


    難怪這股邪氣再也沒有出來作祟,原來是是被訣塵衣溶進了自己的身體,然後靠自己的修為來試圖淨化它們。


    姽嫿的修為還在他體內,邪氣卻不在了。


    就是父子之間也未必有這樣的寵溺。


    一直都是這樣。他闖了禍,卻讓師父替他受罪。


    “師父,徒兒錯了,這回我再也不亂跑了,再也不闖禍了,我再也……”蒼魘抱緊訣塵衣,心疼得渾身發顫,“你別死,千萬別丟下我一個人……”


    訣塵衣顫抖著嘴唇,眼神恰如將死之人開始逐漸渙散。


    顫抖的手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被僵屍抓出來的新傷一陣緊似一陣的痛。蒼魘生怕這是回光返照,反過手來緊緊把他抱在懷裏:“師父,你別死!求求你了……別死……”


    懷裏的訣塵衣似乎積攢了全身的力氣,嘶啞的喊出一個名字:“青城……”


    蒼魘就像當頭挨了一記雷擊。


    青城。


    師父在這種回光返照般的彌留時刻喊的名字不是蒼魘,而是夏青城。


    “師父,我不是夏青城,我是蒼魘。我……”


    “青城,青城……你回來了嗎?”訣塵衣喃喃的喊著這個名字,緊緊的擁著他,“青城……”


    蒼魘不住的發顫。


    這一次的擁抱和以往的都不一樣。


    心跳忽然間詭異的失控了。


    訣塵衣就這麽睡過去了。


    蒼魘從丹房找了一堆雜七雜八的仙藥來喂他,差不多把家底都敗光了。好在雖然現在訣塵衣不省人事,至少性命是保住了。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就這光景還不肯放你師父走?你要是別這麽扯著拉著,他早就登仙去了。”這麽沒日沒夜的折騰,老桃翁再怎麽精神矍鑠也熬不住了。兩人才就著小木桌吃飯,他就開始邊吃邊犯困。


    “你怎麽知道是登仙?萬一不是呢?”蒼魘扒拉著飯粒理直氣壯的回答,“我絕不會讓師父的魂魄去九泉之下輪回,白白受些雜七雜八的罪。”


    “你怎麽知道是受罪呢?去輪回一遭沒準還比照顧你這個敗家闖禍的徒弟來得省心。”


    蒼魘立刻沒了底氣:“我……我就是知道。”


    “老翁沒空和你拌嘴。吃完了是吧,那該幹嘛幹嘛去,收拾了桌子我好去睡覺。”


    “先別忙睡覺啊!”蒼魘鼓足了勇氣,“老桃翁啊,你跟師父已經很久了,夏青城的事情你知道麽?”


    老桃翁愣了一陣才回答:“怎麽忽然想起問這個?”


    “這……一時好奇不行嗎?就你這年紀,肯定是親眼看著他倆長大的,出了什麽事你能不知道啊?說吧說吧。”


    “夏青城我倒是看著長大的,你師父嘛……他的年紀可比我大多了。”


    “什麽!師父的年紀比你還大!”哢吧,蒼魘聽到自己下巴砸腳麵上的聲音。


    “我原來是朝廷的河吏,奉命到渭州督造水工。那年說也奇怪,原本渭州河上風平浪靜,第一塊奠基石一下去,整條河忽然掀起了翻天巨浪,瞬間沒了下遊的兩個村子。這時候你師父出現了,說是河裏有河妖。那時候他就是現在的模樣,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變過。”


    “說,你繼續說。”


    “三天之後,他真把妖怪抓著了。老大的一條鯰魚,頭大如鬥,跟老頭一樣的咳嗽,被抓住還流眼淚呢。結果你師父心軟,給它下了一道符就放了。無憑無據,我和朝廷也沒法交代,再來也沒修仙的靈根,隻好和他回水月洞天做了個灑掃翁。”


    “那夏青城到底是怎麽來的?”


    “莫急莫急。”老桃翁又填了一管煙絲才不緊不慢的繼續往下說:“那時候他們的師父不老尊還在。在我到水月洞天後不久,他倆降妖伏魔回來的時候就抱了個剛睜眼的孩子,聽說全家都被妖怪害了,就剩下他一個。那孩子就是後來的夏青城。”


    “然後呢?”


    “夏青城從小就聰明伶俐,對師父恭敬有禮,對師兄更是親近。那會兒我也是受人侍奉慣了的,哪裏懂得照顧人的手藝。雖說夏青城是你師父的師弟,實際上卻是被你師父一點點把他帶大的。”


    蒼魘立刻打岔:“豈不是比對我還好?”


    “那是自然。你師父的個性一直都這樣,不管對夏青城還是對你,都比爹爹對孩兒還要好。”


    “既然這樣,夏青城為什麽要叛離師門呢?聽說他是喜歡上了極樂宮的弟子,所以被掃地出門的。難道真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這個還真不好說。夏青城那會兒救了那個叫方琦的姑娘是沒錯,可我老翁明明白白看出來他對那姑娘沒什麽心思,更沒有逾矩之想。誰知道是怎地,一夜之間他們師兄弟就翻了臉。你師父當年可是親自把那兩人給趕出水月洞天的。”


    極樂宮有無數勾引人的手段,夏青城少不更事隻怕也難以抵禦誘惑。


    夏青城是被訣塵衣趕出去的,那隨後他們被屠滿門魂飛魄散,隻怕訣塵衣都當做是自己的錯了。這麽些年來內心不安,所以才把他當成夏青城。


    有理有理。


    蒼魘終於鬆了一口氣,正在走神,又聽見老桃翁加了這麽一句話。


    “說起來夏青城也跟你一樣頑皮,小時候撞倒了丹爐,背上燙了老大一個疤,我到現在還記得。”


    作者有話要說:乃們就自由的欺負我吧,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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