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莫裏離開這兒已快一個夏季了。


    每看到他那張斜斜插在書架上的黑白照片,心裏總是湧上一陣說不出的溫柔。


    窗外的大雪山荻伊笛依舊如昔,襯著無雲的長空。


    就在那座山腳下的荒原裏,莫裏穿著練武的衣服,在荷西跟我的麵前,認認真真的比劃著空手道,每跨出一步,口裏都大喊著——啊——啊——。


    那個冬日積雪未散,日正當中,包括莫裏在內,大地是一片耀眼的雪白。當他淩空飛踢出去的時候,荷西按下快門,留住了這永恒的一霎。


    所謂陽剛之美,應該是莫裏照片裏那個樣子吧。


    這時候的莫裏不知飄流在世界哪一個角落裏,他是不是偶爾也會想念荷西跟我呢?


    認識莫裏是去年十二月初的事情。


    冬日的十字港陽光正好,遊人如織。


    因為一連串的節日近了,許多年輕人將他們自己手工做出來的藝術品放在濱海的人行道上做買賣,陸陸續續湊成了一條長街的市集。


    這一個原先並不十分動人的小漁港,因為這群年輕人的點綴,突然產生了說不出的風味和氣氛。


    當我盼望已久的攤販出現在街上的第一日開始,荷西與我便迫不及待的跑下港口去。


    五光十色的市集雖然挑不出什麽過分特別的東西,可是隻要在裏麵無拘無束的逛來逛去,對我們這種沒有大欲望的人來說,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


    第二次去夜市的時候,我們看中了一個賣非洲彩石項練的小攤子,那個攤子上煤氣燈照得雪亮,賣東西的人卻隱在一棵開滿白花的樹下,看不清楚他的樣子。


    “請問多少錢一條?”我輕聲問著。


    賣東西的人並沒有馬上回答,朦朧中覺著他正在凝望我。“請問是日本人嗎?”花下站著的人突然說。


    在這樣的海島上聽到日語使我微微有些吃驚,一方麵卻也很自然的用日語回答起來。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哩!”我笑說。


    “啊!會說日文嗎?”這人又驚喜的說。


    “一共隻會十幾句。”我生硬的答著,一麵向荷西做了一個好窘的表情。


    在我們麵前站著的是一個英俊非凡的日本人,平頭,極端正的五官,長得不高,穿著一件清潔的白色套頭運動衫,一條泛白的牛仔褲,踏著球鞋,昂昂然的挺著腰,也正含笑注視著我呢。


    “嗯——要這個,多少錢?”我舉起挑好的兩串項練給他看,一說日文,話就少了。


    “每條兩百塊。”很和氣的回答著。


    “怎麽樣?一共四百。”我轉身去問荷西,他馬上掏出錢來遞了上去。


    四周的路人聽見我們剛才在說外國話,都停住了腳,微笑的盯住我們看。


    我拿了項練,向這個日本人點點頭,拉了荷西很快的擠出好奇的人群去。


    走了沒幾步,身後那個年輕人追了上來,拿了兩張百元的票子不由分說就要塞回給荷西。


    “都是東方人,打折。”他謙虛的對荷西改說著西班牙文,臉上的笑容沒有退過。


    荷西一聽要打折,馬上退了一步,說著:“不要!不要!”


    這兩個人拚命客氣著,荷西掙紮不過,都想拿了,我在一旁喊了起來:“不能拿,人家小本生意啊!”路人再度停住了,笑看著我們,我急了,又對日本人說:“快回去吧!攤子沒人管了。”


    說完用力一拖荷西,發足奔逃開去,這人才沒有再追上來。


    跑了一陣,荷西很快的不再去想這件事,專心在街頭巷尾找賣棉花糖的攤子。


    我跟著荷西大街小巷的穿出穿進,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不行,一直忘不掉那個人。”


    “什麽人?”


    “剛才那個日本人。”我歎了口氣。


    荷西在粉紅色的棉花後麵眨也不眨眼的瞪著我。“想想看,一個陌生人,對我們會有那樣的情誼。”我慢慢的說。


    “可是我們沒有拿他的錢呀!”荷西很幹脆的回答,還做了個好天真的手勢。


    “拿,不拿,這份情,是一樣的,這個道理你都不明白嗎?”我再歎息起來。


    “要怎麽樣才能忘記他,你說吧!”


    “流浪的人,也許喜歡吃一頓家常菜,你答應嗎?”我溫柔的求著荷西。


    荷西當然是首肯的,拉著我便往回走。


    這一回我們繞到那日本人的攤子後麵去,輕輕敲著他的肩。


    荷西跟我笑著互看了一眼,荷西推推我,“你說。”“嗯——中華料理愛吃嗎?”我的日文有限,隻能挑會說的用,膽子倒是來得大。


    “愛極了,哪裏有吃呀?”果然他歡喜的回答著。“在我爸爸和我的家裏。”我指指荷西。


    說完馬上發覺講錯了,也不改正,站在樹下一個人哈哈的笑。


    這個人看看荷西,也笑了起來。


    “我叫莫裏。”他對我們微微彎了一下身子,並不握手,又慢慢在攤子上用手指劃出一個“森”字來。


    “我們是荷西和三毛,請多指教。”說著我對他鞠了一躬,荷西在一旁看呆了。


    第二日早晨,我正在泡蝦米和冬菇,女友黛娥抱著孩子興衝衝的跑來了。


    “早上碰見荷西,說有同胞來晚飯,要去大菜場嗎?我也跟去。”她好起勁的叫著。


    黛娥是西班牙人,因為跟我十分要好,言談之間總是將中國人叫同胞,每次聽她這麽說,總使我覺得好笑,心裏也就特別偏愛她。


    “是日本人,不是同胞。”我笑說。


    “啊!算鄰居。”黛娥馬上接了下去。


    在去菜場的途中,黛娥按不住她的好奇心,一定要我先帶她去看莫裏。


    “在那邊,我停車,你自己下去看,不買東西還是不要去擾人家才好。”


    黛娥抱了孩子跑了上去,過一會又悄悄的跑回車上來。“這個人我喜歡,沒買他的東西,他看見娃娃,送給他一朵小花,好謙和的,跟你不一樣呢。”


    莫裏也是給我那樣的第一印象,謙和誠懇,不卑不亢,他那個攤子,擠在一大群嬉皮打扮的年輕人裏麵,鶴立雞群似的清爽。


    我們照約定的時間去接莫裏,卻發覺他的攤子上生意正旺,擠滿了現定的遊客,要莫裏當場用銀絲繞出他們的名字胸針來。


    莫裏又要賣又要做手工,忙亂不堪。看見我們去了,馬上跟麵前圍著的人說要收攤。那時,我才發現自己弄巧成拙,請莫裏回家吃頓苦飯,卻沒有想到擋掉了他下半夜的財路。一時心裏不知怎的懊悔起來。


    在我們溫暖的小公寓裏,莫裏對著一桌子的菜,很歡喜的用日文說了一堆感謝的話,這才拿起筷子來。


    他的西班牙文很不好,隻能說簡單的字,荷西在他筷子旁邊放了一支筆,叫他跟我筆談。


    “我的父母,是種田的鄉下人。故鄉在日本春日井市。”莫裏慢慢的用日語說給我聽。


    故鄉,竟有個這麽詩意的名字。


    “我賺錢,旅遊,一個國家一個國家慢慢走,出外已有好幾年了。”


    “喜不喜歡西班牙?”荷西問他。


    “喜歡,這裏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調。”


    雖然莫裏跟荷西不能暢談,可是我請莫裏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說多說少,對我都是一樣的。


    當我看見荷西跟莫裏兩個人把一桌的菜都掃光了,還捧著飯碗拌菜汁津津有味的大食時,心裏真是說不出的高興。“你平常吃什麽?上餐館嗎?”我問莫裏。


    “館子太貴了,我買蔬菜水果吃。”


    “肉類呢?”我又問。


    “今天吃了很多。”他雙手放在膝蓋上,坐著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謝。


    “你沒有廚房,以後在十字港的時間請常常來這兒吃飯。”荷西友愛的對他說。


    莫裏微笑著,要說什麽又沒說,麵上突然有些傷感的樣子,我看那情形趕快站起來收盤子,一下就把話扯開去了。


    飯後荷西將他海裏海出來的破銅爛鐵搬出來獻寶,兩個人又跑到陽台上去看荷西養的海龜。過一會莫裏又把他整個的攤子從大背包裏傾倒出來,挑了一大堆禮物要送我們。這麽弄來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裏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對他說:“莫裏,我們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來大概是在新家了。”


    “這麽好的房子還要搬嗎?”他不解的說。


    “現在的公寓隻有一大間,做菜的油煙味總是睡著了還不散,新找的地方有兩間,廚房是隔開的,”雖然我很婉轉的解釋著,可是不知怎的覺得自己生活很腐敗,羞恥,一下子湧了上來。


    在莫裏的指點下,我們開進了港口後麵一條安靜的狹街,三層水泥樓房,門口掛著一塊牌子——“床位出租”——,這就是莫裏在十字港暫時的居處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凍得人發抖,莫裏一進門,我們就跳上車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領毛衣拿去給莫裏,差不多還是新的。”荷西突然說。


    “他是穿得單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沒有廚房,拿吃的去總還有個理由,分衣服給他也許會傷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說。


    “我是誠心誠意的,他不會誤會。”


    “再說吧!”我還是不肯。


    以後莫裏沒有再來過家裏。


    我隻要做了肉類的食物,總是用錫紙包好,拿到莫裏的攤子上去給他。


    多去了幾次,莫裏不再客氣了,見我遠遠的向他走過去,就會笑著猜:“是雞肉?還是豬肉?”


    有的時候,他也會買一包糖果,叫我帶回去給荷西,我一樣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漸漸的,莫裏的西班牙文越說越好,四周一起擺攤子的年輕人也熟了。


    每當我三兩天經過一趟時,莫裏總是很歡喜的向我報帳,昨天賺好多,今天又賺了好多。買了新衣服,馬上背包裏抖出叫我看。


    “莫裏,錢多了存到銀行去吧!”我勸他。


    “反正攤販執照還有二十多天就不再發了,存了又要拿出來麻煩,放在背包裏一樣的。”


    “隻能再賣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這次賺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維持很久。”他十二分樂觀的踢踢背包裏藏著的錢。我見莫裏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穩下來了,不由得替他高興,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牽掛著他的心便也相對的淡了下來,以後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來了,這一冬的開始對我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當時因為一時的因緣,我突然拿起久擱的畫筆,跌進畫石頭的狂熱裏去。


    雖然我照樣機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樣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懷意念都交給了石頭。隻要簡單的家務弄完了,荷西睡覺了,我便如癡如醉的坐在桌前畫畫,不分白晝,沒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著自己有限的體力,可以說,為了畫石頭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個世界裏不知回頭。


    有一日,我辛苦畫出來愛之如命的一批石頭被工人當作垃圾丟掉了,這一場大慟使我石頭夢醒,再覺得還有自己的軀體存在時,已是冬去春來,數十天的時光,不知何時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莫裏呢?”我向荷西叫了起來。


    “街上沒有攤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麽不去?”我敲著時時要劇痛的頭,懊惱得不得了。


    “三毛,我隻管上工,人際關係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麽知道你沒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畫畫,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你怎麽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裏怎麽也不來找我們,卻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個公寓。


    “不要急,明後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說不定已經走了。”荷西說著。


    想著莫裏,卻畢竟沒有馬上去找他,那時,長時間不分日夜的瘋狂畫畫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體,我開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斷的咳嗽,每天發燒,頭劇痛,視線模糊,胸口喘不過氣,走幾步路都覺得天旋地轉。


    病,纏纏綿綿的繞上了我,除了驗血,照x光,看醫生這些不能避免的勞累之外,我虛弱得離不開臥室一步,心情也跟著十分消沉,神經衰弱得連偶爾的敲門聲都會驚得跳起來。


    有好幾次荷西把我拉起來拖到陽台的躺椅上去靠著,好言好語的勸我:“有時候,撐得起來,也要出去走走,這麽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來了。”


    我哪裏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著大浪似的暈,那時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麵召喚我,大概也沒有氣力跨進去,更別說出去亂走了。


    “振作起來啦!我們下午去找莫裏,怎麽樣?”


    黛娥也是三天兩頭的跑來,想盡辦法要拖我出門。我病懨懨的閉著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體自然發展,不去強求什麽。


    有一天我發覺黛娥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換上了無袖的夏裝。


    “這麽久了?”我歎了口氣看著黛娥。


    “夏天快來啦!你還賴在毯子裏麵。”她吼著我。


    那麽久足不出戶,再一開窗,窗外已是一片蔭濃,蟬聲叫得好熱鬧。


    我的體力慢慢的恢複了,慢慢有興趣做菜了,理家了,漸漸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場了,有時候還能撐著洗些衣服了,終於,有一天的黃昏,我站在莫裏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幾個月了。”房東太太好奇怪的看著我。


    我默默的回來,也不怎麽失望,日子一樣靜靜的過了下去。


    十字港庇護漁人們的卡門聖母節漸漸近了,街頭巷尾又張燈結彩起來,那時候,聽說擺攤子的執照又開始發放了。


    這一批新的年輕人換了市集的地方,他們在廣場的大榕樹下圍成一個方城,一麵乘涼一麵做買賣。


    黃昏的時候我一個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臉孔,隻有那個皮革刻花的小攤子坐著我認識的阿根廷女孩丁娜。“咦!三毛,原來你還在十字港。”她見了我興奮的叫了起來。


    我停住了腳,笑著,沒有什麽話好講。


    “你去哪裏了?上幾個月莫裏找你快找瘋掉了。”我詢問的看著她。


    “難道莫裏找你你不曉得呀?”她張大了眼睛問著,一麵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來。


    “我也去找過他,他不住在那兒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著遠方的海洋輕輕的說。


    “難道這幾個月都沒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著我。我搖搖頭。


    “那你是不曉得羅!莫裏上一陣好慘——“他呀!幾個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來就隻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麽貨啊,錢啊,護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慘得飯都沒得吃——”


    丁娜低頭開始做手工,我在她旁邊心跳得越來越快,好似要炸了出來一般。


    “他一回來就去你們家找你,說是搬了,到處打聽荷西的公司,又沒有人知道在哪裏,莫裏天天在他以前擺攤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們看不過去,有時候分他一點麵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沒有再出現過。後來攤子散了,大家都走了,莫裏更慘,沒有工作證,連給人洗碗都沒人要,那一陣他怎麽熬過來的真沒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


    我呆看著丁娜靈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響起來,視線開始不規則的一下遠一下近,病後的虛弱又緩緩的淹沒了我全身——。丁娜還低著頭在講,什麽違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給人送去醫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幾個月莫裏也熬過來了,你要看他,晚一點來嘛!他就在那邊對麵擺攤子。”她笑著指指不遠的大榕樹。


    我站起來,低聲謝了丁娜,舉著千斤重負的步子要走開去,丁娜又笑著抬起頭來,說:“我們以前還以為你是莫裏的女朋友呢,他給我們看過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輕輕的說。


    “對不起,你不要不高興,我亂說的。”丁娜很快的又說。“沒有不高興,莫裏的確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圖書館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外的燈都亮了,才發覺順手拿的雜誌連一頁都沒有翻開。


    我走出來,下了石階,廣場上,莫裏果然遠遠的在那兒坐著,低著頭。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腳步,我是一個任性的人,恁著一時的新鮮,認人做朋友,又恁著一時的高興,將人漫不經心的忘記掉。這個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曾經這樣的信賴我,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將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日日在街頭苦苦的盼我,而我——當時的我在哪裏?


    我用什麽顏麵,什麽表情,什麽解釋才能再度出現在他的麵前?我不知道。


    他坐牢,生病,流浪街頭的時候,又是什麽心情?該當是很苦的吧!這種苦對我又是那麽陌生,我終其一生都不會了解的。


    我盯著莫裏看,這時候他一抬頭,也看見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矇矇的路燈下穿來穿去,莫裏和我對看著,中間突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幾步路,竟是走得那麽艱難。


    我筆直的走到莫裏的攤子麵前,停住了。


    他緩緩的站了起來,人又瘦又黑,臉上雖在微笑著,可是掩不住受傷的表情。


    “莫裏,我沒有去看你,因為我病了一大場。”我訥訥的解釋著,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說什麽。莫裏仍是微笑著,沒有說什麽。


    這時,我發覺莫裏的攤子變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攤子架著木板,上麵鋪著一層深藍的絲絨,絲絨上放滿了爛若星辰的項練。


    現在,他用一塊破的尼龍布,上麵擺了一些化學絨做的廉價小貓小狗,布就鋪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現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濕了。


    “生意怎麽樣?”


    “不太好。”輕輕的安詳的回答我。


    我們僵立了一會兒,過去那條看不見的線已經斷了,要說什麽都像是在應酬似的格格不入。


    莫裏對於過去幾個月的遭遇沒有提一個字,更沒有說他曾經找過我們的事。


    “聽說前幾個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說。


    “都過去了。”他輕喟了一聲,眼睛倦倦的望著遠方。“你生了一場肝病?”我又說。


    “是。”


    我掙紮了一下,還是很小心的問了他:“要不要錢用?先向我們拿,以後慢慢還。”


    他還是耐人尋味的微笑著,輕輕的搖著頭。


    “這樣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來找你,我們三個去吃飯。”


    他看看他的攤子,猶豫著。


    我轉眼看見另一個女友馬利亞正遠遠的在小公園裏看孩子蕩秋千,急著向莫裏點點頭,說了一句:“一言為定哦!等下我們再來。”


    我很快的跑到馬利亞旁邊去。


    “馬利亞,你看見那邊那個日本人嗎?你去,把他攤子上那些東西全買下來,不要多講,東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塊錢給她,跑到莫裏看不見的地方去等。


    馬利亞很快的回來了,嬰兒車裏堆了一大群小貓小狗。“總共才六百多塊,統統的買了,哪!還剩三百多塊。”她大叫著跑回來。


    “謝啦!”我拿了找錢掉頭就往荷西工地跑去。“什嘛!莫裏還在這裏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們跑回莫裏的地方,本以為他會等著的,結果他已經不見了。


    我沉默著跟荷西回去,夜間兩人一起看電視,很普通的影片,我卻看得流下淚來。


    我欠負了莫裏,從他一開始要打折給我的那天開始,我就一直欠著他。當他毫不保留的信賴了我,我卻可恥的將他隨隨便便的忘了。


    那流落的一段日子,他恨過我嗎?該恨的,該恨我的,而今天,他看我的眼光裏,竟然沒有恨,隻有淡漠和疲倦,這使我更加疼痛起來。


    在一個深夜裏,荷西和我都休息了,門鈴突然輕輕的響了一下。


    荷西看看表,已經一點多鍾了。


    他對我輕輕的說:“我去。”就奔出客廳去應門。我靜聽了一會,荷西竟然將人讓進客廳來了。


    偷偷將臥房門拉開一條縫,看見莫裏和另一個不認識的西籍青年正要坐下來。


    我嚇了一大跳,飛快的把睡衣換掉,匆匆忙忙的迎了出去。


    “怎麽找到的?我忘了把新家地址給你啊!”


    我驚喜的喊著。


    “你的朋友馬利亞給我們的。”


    那個還沒有介紹的青年一見如故的說。


    “謝謝你,一次買去了我一天的貨。”莫裏很直接的說了出來。


    我的臉猛一下脹紅了,僵在原地不知說什麽才好。“我去拿飲料。”我轉身奔去廚房。


    “對不起,我們是收了攤子才來的,太晚了。”我聽見莫裏對荷西說。


    “這是夏米埃,我的朋友。”他又說。


    我捧了飲料出來,放在茶幾上,莫裏欠了身道謝,又說:“我是來告辭的,謝謝你們對我的愛護。”


    “要走了?”我有些意外。


    “明天下午走,去巴塞隆納,夏米埃也一起去。”


    我呆了一會,突然想到他們可能還沒有吃飯,趕快問:“吃晚飯好嗎?”


    莫裏和夏米埃互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的笑,也不肯說。


    “我去弄菜,很快的。”我趕快又奔進廚房去。在心情上,我渴望對莫裏有一次補償,而我所能夠做的,也隻是把家裏能吃的東西全部湊出來,擺出一頓普通的飯菜來而已。


    在小小的陽台,桔紅色的桌布上,不多時放滿了食物。“太豐富了。”莫裏喃喃的說。


    這兩個人顯然是很餓,他們風掃殘雲的卷著桌上的食物,夏米埃尤其是愉快非凡。


    哀愁的人,給他們安慰,饑餓的人,給他們食物,而我所能做的,為什麽總隻是後者。


    “莫裏常常說起你們。”夏米埃說。


    我慚愧的低下了頭。


    “你們哪裏認識的?”荷西問。


    “在牢裏。”夏米埃說完笑了起來。


    “兩個人都在街上賣東西,流動執照沒了,被抓了進去。要罰錢,兩個人都沒有,後來警察把我們關得也沒意思了,先放了我,我出去了,想到莫裏一個異鄉人,孤伶伶的關著實在可憐,又借了錢去付他的罰款,就這麽認識的。”


    夏米埃很親切,生著一副娃娃臉,穿得好髒,就是一副嬉皮的樣子。


    “很慘了一陣吧?”我問。


    “慘?坐牢才不慘哪!後來莫裏病了,那時候我們白天批了一些便宜玩具來賣,還是跟店裏欠的,賺也賺不足,吃也吃不飽,他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下來了,倒在街上,我送他去醫院,自己又在外麵大街小巷的賣貨張羅錢給他看病,那時候啊,又怕警察再抓,又擔心莫裏發神經病,老天爺,怎麽熬過來的真是不知道,莫裏啊,有好一陣這裏不對勁——。”


    說完夏米埃用手指指太陽穴,對莫裏做了一個很友愛的鬼臉。


    我聽著聽著眼睛一下子濕了,抬頭去看陽台外麵,一輪明月正冉冉的從山崗上升出來。


    夜風徐徐的吹著,送來了花香,我們對著琥珀色的葡萄酒,說著已經過去了的哀愁,此時,我的重擔慢慢的輕了下來。


    如果說,人生同舟過渡都算一份因緣,那麽今夜坐在陽台上的我們,又是多少年才等待得來的一聚。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我舉起杯來,凝望著眼前一張張可親的笑臉,心裏不再自責,不再悵然,有的隻是似水的溫柔。


    臨去之前,莫裏從口袋裏掏出一把一把乒乓球大小的小貓小狗來,夏米埃又抓了一把小黃雞給我們。


    “還可以留著賣嘛!”我說。


    “我們有自己的路線和手藝,巴賽隆納去添了貨,再從頭來過,這東西不賣了。”莫裏說。


    “錢夠嗎?”我又關心的問了一句。


    “不多,夠了。”


    我們執意要送他們回港口去,這一回,他們居然睡在一間打烊的商店裏。


    荷西與莫裏重重的擁抱著,又友愛的拍拍夏米埃。輪到我了,莫裏突然用日語輕輕說:“感謝你!保重了。”我笑著凝望著他,也說:“珍重,再見!”接著向他微微鞠了一躬,一如初見他的時候一樣。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突然提醒我:“明天約了工地的老守夜人來吃飯,你沒忘了吧?”


    我沒有忘,正在想要給這個沒家的老人做些什麽西班牙好菜。


    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


    深藍色的夜空裏,一顆顆寒星正向我眨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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