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翡伸手撫了撫小姑娘的鬢發,輕聲道:“手術了就可以恢複健康了,為什麽會害怕啊?”


    娜娜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就是有點兒害怕……隻是有點兒。”


    她說著伸手比了一段距離,以表示自己真是隻是有一點點害怕而已。


    葉翡又輕聲安慰了幾句,一直到護士催了,她才直起身,娜娜的目光轉向了徐法醫,徐法醫近期操勞太過,麵上已顯老態,連頭發也花白了不少,他過去拉住女兒的手,低聲道:“別害怕,爸爸和媽媽就在外麵。”


    娜娜點了點頭,不知怎麽的眼角就忽然沁出點眼淚珠子。


    “等手術完了,你就再也不用再住院了……”


    “嗯。”


    徐法醫從口袋裏摸出一枚胸針,正是當初葉翡第一次去看娜娜時送給她的嘲笑鳥,他將胸針別在了娜娜的病服上,女孩的眨眨眼,眼淚滾珠子一般滾入了她稀疏到幾乎沒有的鬢發裏,她道:“我一定會像凱特尼斯那樣勇敢的!”


    主刀醫生揮了揮手,護士將娜娜的病床推進了手術室,手術室門關上的那一刻門楣上的指示燈亮起,顯示:手術中。


    樓道裏寂靜了下來,手術室門口明明站著一群人,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偶爾路過的醫患都非常驚訝的看著這群怪人,踱步的踱步,看風景的看風景,但是更多的,卻隻是靠著牆壁站著,似乎不知所措,似乎促狹不安。


    氣氛有點詭異。


    徐法醫因為娜娜剛進手術室,心裏記掛,一時間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是其他人顯然不會如他和娜娜的媽媽這般心不在焉,尤其是陸亭,顯然已經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對勁。


    “隊長,你們不是還在偵查張禿子那個案子,怎麽……”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倚靠著窗戶欄一直低著頭的胡隊長忽然抬頭看向了蘇揚。


    他的眉頭緊皺著,似乎是憤怒,似乎是無奈,似乎一眼要將誰看進時間深處處去,要看見他的過往的行跡,和某些被人所忽略的話語,和某些別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的原因真相。


    蘇揚被他看的心中一震。


    葉翡扶著靠椅慢慢坐下,聽見喬警官道:“張禿子抓住了。”


    很簡單的一句話,但是在場所有人聽見這句話的反應都不相同。


    “喲!”陸亭笑著道,“這不錯啊,這小子終於抓住了……”


    蘇揚的臉色頓時慘白,他抱著手臂正在手術室門口,在聽見這句話的那一刻手伸進了口袋,但是隨即又拿了出來,手指無意識的抓撓著空氣,不知道想要抓取什麽。


    其他的幾個蓮都刑警都抬頭,有的看向了蘇揚,有的看向了胡隊長。


    踱步的徐法醫驟然停了下來,凝聲問道:“老喬,你剛才說什麽?”


    “張禿子抓住了,”胡隊長沉聲道,“他對之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現在已經轉看守所關押,起訴意見書過幾天就可以送到檢察院。”


    徐法醫的目光卻不知怎麽的有些怪異,似乎欣喜又似乎……恐懼或者解脫?


    那種非常怪異的情緒表現看的葉翡心中忽然一凜,想起之前曾經注意到的某些細節,她不由的皺起了眉頭。


    “這是好事,”喬警官道,“但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胡隊長的厲喝打斷:“現在逮捕犯罪嫌疑人蘇揚!”


    喬警官暗歎一聲,和其他幾個年輕刑警兩步並過去,將抱臂站在手術室旁邊的蘇揚按在了地上,利落的拷上了手銬。


    蘇揚也沒有任何的反抗。


    葉翡和專案組跟過來的刑警都沉默著,最驚訝的卻是陸亭和徐法醫的妻子,而徐法醫的手伸出去一點,似乎想阻攔什麽,但是最終停在了半空中。


    一個護士從旁邊的樓道裏走過來,皺眉提醒:“醫院,請保持安靜!”


    陸亭看著已經被按在地上的蘇揚,又抬頭看看神色沉鬱的胡隊長:“胡隊,你……你們這是,蘇揚他……”


    胡隊長沒有說話,隻是狠命的盯著蘇揚,好像目光是兩道釘子,要將他釘出兩個洞來,好看看他腦袋裏到底是如何想的。


    蘇揚抬起頭,臉色蒼白的……笑了笑。


    “我剛才說了,張禿子已經什麽都招了!”


    “我也招。”蘇揚緩緩的歎了一聲,“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你知道?你知道你還要——”老魏警官氣的說不出話來,隻能指著他連續搖頭,然後難為的轉過身去,似乎不想看見他。


    “帶回去吧……”胡隊長深深的歎了一聲,轉身就往樓梯口走。


    “等等。”


    葉翡也起身,問道:“徐法醫,你還有事嗎?”


    徐法醫緩緩的伸出自己的雙手,一如往常般平和的道:“把我也帶走吧,我知道這件事。”


    死寂。


    眾人震驚。


    胡隊長的眉頭皺的幾乎能夾死一隻蒼蠅,他重複道:“你知道?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


    “老徐!”蘇揚忽然大喝一聲,仿佛用了太大的力氣,以至於眼珠子暴戾的突出去,忽然就生出來一點血絲來,“娜娜還在手術室!你別胡說!”


    徐法醫將目光轉向了他,從始至終一直都非常安靜平和,此刻甚至流露出一點溫和的笑意來,他道:“良心有愧,總是要受住的。”


    隨後他在娜娜媽媽驚愕而恐懼的目光中道:“我老早就知道蘇揚在做線人,但是我沒有非但沒有上報,反而拿了他的錢替他隱瞞……我也應該,和他一樣!”


    最後一句話他的語氣有些重,重到幾乎壓得在場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娜娜媽媽的眼睛瞪到極致的大,驀然撲過去抓住他的手:“老徐!你在胡說些什麽!什麽線人不線人錢不錢的!啊?”


    她說到最後已然帶了幾分哀慟的哭腔,聲音尖利,幾乎要刺穿別人的耳膜。


    徐法醫低頭,將她的手指從自己手腕上一根一根掰下去,帶著某種深透骨髓的決然。


    他低聲道:“對不起。”


    女人忽然抽泣起來,哭聲越來越大,最後在寂靜的樓道裏,合著塵埃飄揚的空氣,所有人凝滯的沉默,匯聚成一道蜿蜒迤邐的,委屈絕望的——


    河流。


    河流中有蘇揚咬著牙閉上血紅的眼,河流中有胡隊長驟然淩厲的目光和最終消弭下去的長歎,河流中有喬警官握掌成拳,將衝動化作深而靜的長河之水,河流裏有魏警官看著蘇揚的心痛和憎痛,河流裏有蓮都刑偵隊各位刑警的驚愕懷疑難為情……那麽多的一重重的情緒漣漪。


    但是更多的是沉默。


    所有人的沉默。


    葉翡沉默著,忽然想起很多個日子之前自己所不能理解的畫麵,曾隊長似乎想掏煙抽兩根,但是想起來這是醫院,最終還是忍了下去。


    良久之後,徐法醫的手臂已經伸出去在半空裏,卻沒有一把手銬拷上去。


    良久之後,胡隊長道:“為什麽?”


    “為了錢。”徐法醫回答的很幹脆。


    “你胡說些什麽呢!”喬警官忽然大聲道,“你是什麽樣人我還不清楚?你剛才就是在說謊!證據呢!你把證據給老子拿出來!”


    娜娜媽媽也急切道:“對啊……對,老徐,你別胡說,別——”


    “我說的都是實話,”徐法醫的聲音依舊溫和如初,“證據我也有,等回去隊裏就給你們。”


    “這……這,師父,刑訴法規定了,不得自證己罪……”陸亭結結巴巴道,似乎是辯解,也不知道是想要表達什麽。


    “我有罪。”


    胡隊長喝道:“別和我說什麽你是為了錢!放屁!”


    徐法醫苦笑:“這是真的……”


    “我想,”葉翡最終還是站起身來,“徐法醫是為了娜娜的手術費吧?”


    其他人瞬間全都看向了葉翡,幾乎幾十道灼灼的目光同時聚焦在葉翡身上,她也歎氣,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歎息什麽:“娜娜的手術費從一開始就沒有夠過,對嗎?”


    一時間無人說話,徐法醫笑容愈發苦澀的點了點頭。


    喬警官兩步上前,粗暴的揪住徐法醫的領子:“你不是說,不是說早就湊夠了嗎!”


    胡隊長一把將喬警官拽過來,怒聲罵:“老喬!你瘋了!”


    又有護士過來提醒保持安靜,卻被喬警官紅著眼睛一眼瞪了回去,喃喃的說道著什麽走遠了。


    “我沒瘋,他才瘋了!”喬警官將自己的領子扯回來,梗著腮幫子道。


    娜娜媽媽抱著徐法醫的手臂哀求道:“老徐……小葉剛才說的是真的……真的?你告訴我,娜娜的手術費是哪裏來的?是你跟你老同學借的的對嗎?你說啊,你,你告訴他們啊?”


    徐法醫愧疚的看著她,道:“對不起……不是。”


    娜娜媽媽如遭雷擊,驟然站也站不穩,癱軟下去。


    “嶽麗!”


    眾人連忙過去將她扶起來,等她再次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麵。


    胡隊長咬牙道:“娜娜的手術費,到底怎麽回事!”


    “娜娜的手術費從來就沒有湊齊過!”蘇揚忽然大聲道,“其實兩個月前適配骨髓就已經找到了,但是就是因為手術費不夠,娜娜的手術才一直拖著!老徐那天無意中發現我給張禿子打電話,我害怕他舉報,就求他說我能湊齊娜娜的手術費!求他考慮幾天!事都是我幹的,我逼著,不,威脅老徐不讓他舉報!”


    “你說什麽?娜娜的適配骨髓什麽時候找到的?”


    “兩個月前!”蘇揚說著忽然哽咽起來,“兩個月了,本來娜娜可以老早做手術的,就是因為沒錢,沒錢!”


    “你!”喬警官指著沉默的徐法醫,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其他,連手指都顫抖起來,“你,你為什麽不老早說!我們給娜娜湊不出一筆手術費嗎!”


    徐法醫滿臉苦笑,比世間的任何無奈都無奈:“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那是那樣!啊?”


    “加上給適配骨髓的那個人的補償一共四十八萬多!這還不算後期治療,幾個窮刑警,能湊的出來嗎!”蘇揚仰起脖子喊道,“你說!能湊的出來嗎!”


    喬警官驟然沉默下去。


    四十八萬,或許在這個世界上的少部分人眼中,隻是一個數字,隻是不足道也的一筆錢款,但是杜宇大部分人來說,還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字,甚至對於很多家庭來說,是天文數字。


    “那……那你也不能……”胡隊長的聲音已經帶了些沙啞,他最終還是說不下去,後麵那半句話留在了自己喉嚨裏。


    徐法醫臉上連苦笑也沒有剩下,而是成了深深的痛苦和無奈:“我……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啊!”


    沒有辦法。


    最沉重的是無可奈何,最錐心的也是無可奈何,最無可奈何的……還是無可奈何。


    胡隊長轉身,無處可落的目光落在了手術室門楣上的指示燈上,那裏顯示,“手術中”。


    娜娜的手術依舊在進行。


    但是手術室外的等待,卻是無論如何,不能焦灼而隱秘的期待著,欣喜著,等待下去了。


    ……


    手銬最終拷在了徐法醫的手腕上。


    “走嗎?”他問道,聲音很低。


    胡隊長手裏捏著煙盒,聲音比他還低:“等娜娜出來吧……”


    六個小時後。


    手術室的門忽然打開,主刀醫生走出來,門口的頹然的人竟然沒有反應過來圍上去詢問,倒是醫生取下口罩,笑著道:“手術非常成功,別擔心了!”


    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娜娜被從手術室裏推出來轉到監護病房,她因為麻醉依舊昏迷著,臉色蒼白至仿佛透明。


    徐法醫隔著玻璃看到還插著氧氣罩的女兒,最終道:“對不起。”


    ==


    有些凜冽的風穿過已經枯幹的樹葉子,在夜色中肆虐,霓虹在夜色裏闃寂的燃燒,像是一點一點的星火,永遠也不會熄滅。


    葉翡走在夜晚的句章街頭,深深的吸了一口冷風。


    濕潤的冷空氣進入她的鼻腔,刺激的她頓時一個小小的戰栗,並很適時的打了個噴嚏。


    徐法醫和蘇揚最終比胡隊長和其他刑警們追捕回了蓮都,或許用追捕這個詞也不太合適,陸亭說,刑訴法規定被告不得自證己罪,但是徐法醫最後在自己手裏拿出自己和蘇揚說話的部分錄音,以及蘇揚給自己轉賬的記錄。


    證據很細膩詳實,但是誰也不想看到。


    這樣的證據,這樣的結局。


    據說娜娜的八個小時之後就醒了,陸亭和喬警官還有另外一個警察留下來照顧她們母女倆,剩下的人都回了蓮都。


    葉翡不知道娜娜醒來是不是詢問過爸爸去了哪裏,但是她想,不論是實情還是暫時哄著她,不論哪一種答案,對她來說,都是噩耗吧?


    或者說,是一生都難以走出的夢魘?


    如果這裏曾經黑暗著,那麽有沒有一盞長明燈火,將它點燃,燃盡。


    ……


    葉翡並沒有留在臨安,也沒有跟著專案組回蓮都,而是當天直接從臨安轉車,到了句章。


    她在蓮都逗留的時間夠久,而且最主要是,那邊有沐一在。


    任務還在繼續,甚至已經到了非常緊張的階段,白禮的魚餌幾乎已經起了作用,那麽自己那天在高爾夫俱樂部埋在那個少女心中的暗色種子,是不是也該發芽了?


    嗯,應該快了吧。


    身後嘈雜的的車流人聲似乎漸漸遠了,葉翡回頭,看見這個城市的燈火迷蒙在夜色中,她想,從來沒有哪一盞燈,是永不熄滅的,即使是人心中最初的信念,偶爾也會屈從於現實。


    就像……徐法醫。


    命運太玄奇,誰又能真的完全掌控呢?


    她嘲諷一笑。


    加快了步子往馬路對麵走去,在那邊她可以攔一輛出租車,然後過去白禮他們那邊。


    然而當她走過去,卻忽然發現,一棵壞了的路燈下,站了一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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