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玖在世間遊蕩時,始終秉承著一切修道者都是紙老虎的原則,藐視一些敵人然而熱衷於收集資料,以便來日動手時專攻其死穴。


    空狸道人在正邪兩道都不十分出名,隻是擅長的事實在太讓人頭疼了。


    煉化人的感情,以此為引,在他麵前的任何人心中生出一丁點相關情緒,都會立刻被感染到無限擴大。拿負麵情緒來說,最初隻要一點點不滿,經由他一挑撥就會變成難以克製的憤怒。


    凡人皆有七情六欲,連吸了那麽多年天地靈氣的修道者也不例外,修為甚至也會被影響,否則古往今來,不會有那麽多離白日飛升就差一步的人死於心魔。


    空狸道人鑽研的法術對於修道者來說簡直致命,堪稱破壞修為小能手,不知道也就算了,凡是聽說過的都在找他,不管怎麽樣,先把隱患消滅再說。


    獵人盟會的大掌事魚如水以玄奇道術見長,賀蘭玖住在河畔居時不止一次的見他和空狸道人有書信往來,一起探討如何煉化感情這種無形無質的東西,當時他的身份隻是個被牽扯進萬妖窟的凡人,自然無法詳細追問。


    現在才知道,原來兩人師出同門。


    “無解?”賀蘭玖的身形在床邊片刻僵硬,不悅的動了動手指,“看來你和那個吃著飯都能睡過去的懶鬼的確是師叔侄,他靈力低下,你修為也不怎麽深啊。”


    江雀頸間一涼,視線後移立刻看到原本屬於他的人偶侍從站在身後:“我入門晚,也沒怎麽潛心修煉過,拚靈力當然拚不過你。不過……”


    人偶所持的銅質燭台尖釘已經沒入他的皮肉中,一串細細的血珠冒出來。


    江雀完全沒有生死被人拿捏的緊張感,輕笑著將那句話說完:“不過……不過逃命的本事還算不錯!”


    身形一晃躲開頸間利器,繼而反手關門闖進室內,將人偶們悉數擋在外麵。


    “逃命逃到我這裏來,叫本事不錯?”賀蘭玖看著他冷笑,這個距離足夠狐火在一瞬間將他化為灰燼!“還是說,你終於想起解除不知醒的方法了?”


    “都說了那不是毒,也沒有任何危害,隻是我在釀酒時加了一點愉悅的情緒進去,能夠無限放大飲者的喜悅罷了。”江雀低頭注視著手上的酒杯,笑容滿麵地走上前,“你可聽說過黃粱一夢?書生夢到自己高中娶妻,一生榮華富貴,於現世也不過須臾而已。我的不知醒可比呂翁枕厲害多了,盧生一枕青瓷後大徹大悟,不知醒的飲者能在一滴酒中看到所有他期望發生的事情,你說那個時候,他還願意醒來嗎?”


    賀蘭玖在原地沉默,聽見錢亦塵喘息聲驀地加重。


    江雀在酒杯裏沾了沾,指尖勾出最後一滴酒液,沿著淚痣慢慢塗抹在他側臉上:“興許這個人定力強一點,很快就能恢複呢?再說你這麽重視他,難道不希望他快樂嗎?”


    賀蘭玖冷冷的捉住那隻手,用力往反方向折斷卻掌心一空:“縱使希望,也不允許他愉悅的原因是杯酒。”


    江雀腳下一滑,掙脫出鉗製重新溜回門口:“既然你和我師叔認識,明天一早我幫你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叫醒他——今夜不許毀我畫舫啊。”


    賀蘭玖的臉色這才緩和幾分,門外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是那些人偶侍從離去時衣袂摩擦出的輕響。


    咯噔一聲,江雀揉著眼睛關上鏤花木門,屋內少了個人,卻始終安靜不下來。


    不光是錢亦塵紊亂的呼吸聲,還有賀蘭玖越來越激烈的心跳。


    “怎麽能在陌生的地方亂吃東西,還是他應給你灌下去的?”他用兩根手指把錢亦塵的臉扯到變形,“不,應該是萌生出了一點念頭,然後被他撩撥的更多了吧。”


    “唔……”錢亦塵吃痛的睜開眼睛,神情迷迷糊糊。


    “醒了?”賀蘭玖眼睛一亮湊近追問,很快發現他其實還處於茫然之中。


    因為錢亦塵竟然笑了!還是那種最溫和無害的笑容,扯過錦被抱在懷裏。


    “你夢到什麽了?”賀蘭玖順勢坐在床邊,端詳他在燭光下的臉。


    可以確認魂魄無損,意識混沌不清,卻找不到解決方法。


    錢亦塵眼中一切事物都鮮豔可愛得過分,明明處在原地,卻有無數隻溫柔的手拉著他向深淵中沉淪。


    “嘿嘿嘿,我看見你被封梵吊起來打了……”


    賀蘭玖立刻扯著衣襟強迫他坐起來:“你敢不敢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錢亦塵傻乎乎地笑了笑,嘀嘀咕咕不知道又在說什麽,但神情卻越來越亢奮。


    不知醒可以放大最微末的喜悅之情,哪怕遇到路上撿了一貫錢這種好事,也會高興得像得到千兩黃金。


    在錢亦塵的意識中,他已經看到封梵腳踩黑白兩道,登頂之後飄然離去深藏功與名,在某個寧靜的村莊和妹妹過上幸福生活,連吊打賀蘭玖都不算什麽了!


    他轉動亮晶晶的眼瞳,幻覺與現實交疊,一張陰沉的臉擠進視野範圍內。


    那副表情之陰寒,連同房間裏的溫度都跟著越來越低。


    精心布置的畫舫床鋪極其柔軟,往上麵一躺好似在雲端。


    錢亦塵用力掰開賀蘭玖抓他衣服的手指,撫著皺巴巴衣襟又要躺下去,動作卻生生頓住!


    “好香……”


    他聞到了什麽主動湊近身旁的人,在他臉龐不管不顧地深深吸氣。


    賀蘭玖一愣,繼而想起江雀離開時塗在自己側臉的那滴不知醒,推開他拿起桌上酒杯:“你是不是想要這個?”


    “嗯!”錢亦塵嗅到酒香重重點頭,撐著床鋪就要站起來搶奪,杯子卻被賀蘭玖直接從包廂窗戶扔了出去!


    期待表情凝固在臉上,他呆坐了片刻,果斷撲向窗口,看樣子是要跳下去打撈。


    “再醒不過來,你這輩子都隻能當個廢物了。”賀蘭玖伸手按住他的起勢,順勢將人甩回床上。


    錢亦塵眼神迷離地坐好,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嘀嘀咕咕:“你這個壞人,我要畫你本子……酒呢,給我酒……”


    “嗯?”賀蘭玖其實沒聽明白,但直覺不是什麽好話,告誡的將他壓在錦被間,“不準再碰了,你先睡一覺,明天酒醒就好了。”


    話雖這麽說,他心裏也懸得很。不知醒沒那麽好破,錢亦塵被喜悅衝昏了頭,已經意識不到別的事情了。


    “不,給我酒!隻要再一口,一定可以,一定可以……”錢亦塵剛有些清醒的狀態,立刻變得急躁起來,困擾的皺著眉胡亂掙紮。


    力氣大得甚至幾次從賀蘭玖掌心下掙脫,隻是剛一站起來就被拽了回去。


    鎮壓和反鎮壓的糾纏,賀蘭玖額頭出了層薄汗,一縷黑發黏在臉側,最後一次把他拉回來翻身壓住:“老老實實躺在這裏睡覺,聽見沒有?”


    “酒……我聞到了,就在隔壁的房間裏……”錢亦塵委屈地往門口瞟,腰間橫坐了個人,幾次試圖直起上身都無能為力。


    不擅長哄人的賀蘭玖蹙眉,正在考慮是不是把人打昏了比較好,視線突然被他吸引過去。


    錢亦塵一貫秉承整潔原則,出門必定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連係的腰帶都不會有褶皺,頭發剛長了一點,就模仿時下男子的裝扮仔細束好。


    所以現在因為掙紮的太過激烈而衣衫不整的樣子,格外罕見而撩人。半長的頭發遮住表情,隻剩雙唇微微開合喘息。


    賀蘭玖緩緩俯身,將他臉上礙事的頭發撥開,順便開始撕扯更礙事的衣服:“真的想要酒嗎?”


    “啊……?”錢亦塵迷茫地眨眼睛。


    賀蘭玖手指微勾扯開他衣襟,一路向下將它全部敞開,隨手拈起自己的一縷頭發,纏在錢亦塵身上的……那個地方。


    然後慢條斯理的又問了一次,聲音低沉幾近蠱惑:“真的想要酒嗎?”


    錢亦塵眼底他的臉龐迅速放大,不自在地挪動身體,隱約察覺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很不美妙的事情。


    視線轉向旁邊的同一時刻,賀蘭玖閃電般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頜:“我剛剛失了血,現在很餓。”


    錢亦塵微微皺眉,處在混亂中似乎也聽到了這句話,垂下眼睛看見他手腕上那道新鮮的傷口。


    “你……以後不要弄傷……”


    自我意識在腦海中出現清醒跡象,但掙紮了一陣,又深深陷進那個美夢裏。


    “酒,給我酒……”


    賀蘭玖聽得極其煩躁,忍無可忍地捂住他的嘴,緊接著,又成了溫柔的撫摸。


    ……


    “其實隻要一動心,就收不住了。”


    隔壁窗門緊閉的房間,江雀笑著把一張符咒撕成兩半,身後驀然現出數張和他一樣的臉,半透明的飄在空中。


    神情或怒或憂,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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