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京城,夜有花燈。


    錢亦塵搓了搓手,攏著毛茸茸的棉氅在風中等人。


    京城就是熱鬧,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新年的味道沒有淡去,卻也接近尾聲。


    賀蘭玖不知道抽了什麽風,對他好得過分。見出遊的凡人各個手裏提著花燈,自己也非要買一盞,又不願意他在人群裏擠擠攘攘,所以就自己去了。


    ——這豈止是好得過分,簡直是好得做了虧心事啊!


    錢亦塵估摸著,以賀蘭玖的愛好不可能偷人,那就是……偷偷吃人了?還是背著自己找哪個道士幹架去了?


    不可能啊,這段時間他們一直在一起,他哪有時間興風作浪,晚上也不可能趁他睡了再出去。


    錢亦塵攏了攏大氅,臉色可疑地一紅,望著人群出神,卻在摩肩接踵裏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蘇耳?


    他怎麽會在這裏?


    錢亦塵晃神的功夫,那個身影就隨著人群湧向前,讓他隻能追過去。


    “蘇耳、蘇耳!”


    裹著青布頭巾的男人,衣角下綴的鈴鐺叮叮當當,驟然停住:“是你?在這裏……遊玩麽?”


    錢亦塵看他風塵仆仆,太陰鏡捧在胸口,已經明白幾分:“又在照妖怪?你和鏡子……”


    “我和它因果重牽,蘇家的鏡子永遠是蘇家的,誰也搶不走。”蘇耳得意一笑,拉著他走向偏僻角落,太陰鏡光芒收斂,不會再有人注意這裏。


    錢亦塵隱約窺見鏡子上一閃而過的燈芯畫麵,硬撐起一個笑:“少了已經死去的……”


    “鳳五嗎?”蘇耳眼底閃過暗光,惆悵轉瞬即逝,“我從前沒有他金口玉言的幫忙,不也照樣過來了。”


    街上吵吵嚷嚷,大人領著孩童走過去,賞燈猜謎的嬉鬧聲,讓人一時聽不真切蘇耳的話。


    “十年情誼,魂飛魄散。”錢亦塵言簡意賅。


    鳳五已經,沒有轉世了。


    蘇耳無限溫柔地撫摸太陰鏡,耳朵上一雙赤金圓環不斷晃蕩:“邪道中人最不怕的便是魂飛魄散,鳳五隻是提前迎來了他自己的結局。你以為,我會掛念這個?”


    “那麽你呢?”


    錢亦塵當即反問,卻覺得太過尖銳,解釋道:“我不過是……”


    蘇耳抱臂仰頭,倚上牆壁:“我們沒什麽交情,你不必顧忌我。不過這樣也好,畢竟有些話我絕不會同賀蘭家的小子說起。那麽你覺得,邪道是什麽?”


    他沒指望錢亦塵能給出正確答案,幹脆自己揭曉:“尋常修士,必須根骨百裏挑一,再餐風飲露數十年麵壁苦思,或許才能有所頓悟。邪道從來不在乎這點,不管你根基如何,修行幾年,隻要心夠狠,付得起代價,都能鼎立在修士之巔。”


    錢亦塵歎了口氣:“幸好我沒打算入玄門。”


    他對自己的定位一向很精準,有些夢做做就行了,誰還指望大殺四方啊?


    再說,青丘的教訓……不是已經足夠了麽……


    ……


    那日荒山之上,黎明與黑暗同時蠶食天空,匯聚在青丘頭頂,龍卷而下。


    那雙碧色瞳仁卻一寸寸暗淡下去,盛滿淚水:“你明明隻是個凡人,連馭靈術都沒了,為什麽能反抗我!!!”


    天地之靈不斷從她身上流失,少了可怕的牽引力,錢亦塵終於重重落在地上,摔得生疼,卻找回了身體的控製權。


    靈力在四周如潮水一般狂亂洶湧,構築成屏障,幾乎要把他扯碎。


    賀蘭玖呢?他眼前隻有那一小方空間,看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但錢亦塵沒忙著衝過屏障,反而靜靜待在原地。


    “你已經從我身上奪走了五行之靈,還愣著幹什麽?親眼見證我的消亡嗎!”青丘伏倒在地,半晌沒有力氣掙紮起身。


    錢亦塵想了想,上前打算扶她起來:“我並沒有……”


    “是!你隻是碰了我一下,五行之靈就背棄我而去!”青丘接連往後,不肯讓他碰到自己,“為什麽?我明明是天地孕育,為什麽還勝不過你這個凡人!”


    她的元神早被抱恙劍所傷,隻靠大量靈氣滋養才能撐到現在,現在靈力盡失,身形已經薄到近乎透明。


    錢亦塵無奈地攤手:“我還想問呢,為什麽都到這個境地了,你還是說什麽天地所鍾。好好好……那就按你的邏輯推斷,那就是現在天地不愛你了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若說博愛,那麽萬物則為天地所鍾;若說不愛,那麽也都是一樣殘忍。


    青丘長發覆麵,發絲下的眸光陰冷而不甘!腦中閃過電光,突然主動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借時墟之力也未能看到你的過往,真身究竟是誰?既然有辦法拿走我的天地之靈本源,自然也有辦法將其帶回來!”


    “為什麽你總不相信,我隻是個普通人?”錢亦塵更加無奈,“修士無論正邪,都自覺超脫於俗世,看不起凡人,那麽也體會一次凡人的感覺,不是很好嗎?”


    “與比自己強大數倍的人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朝不保夕,就是這種感覺。我很討厭修士的肆意妄為,正道有規矩約束,但你毫無約束。”


    青丘的皮膚下一寸寸透明起來,厲聲道:“你身邊不是有個赤炣嗎!憑什麽就不能像體恤他一樣體恤我?把我的靈力還回來!”


    “我真的,無能為力。”錢亦塵在狂亂扭曲的空間裏,眉目仍然平靜,“賀蘭玖願意為我收起利爪,他和你從來不同。天地都有邊界,為什麽你沒有呢?”


    青丘指尖一縮,眉宇間仍然堅定:“如果跟你一樣當個無能平庸的凡人,那還不如重歸於天地!”


    從生到死,仍舊執迷。


    錢亦塵沒有回答。


    那隻手,消失了。


    ……


    “我隻是平庸了一些,卻還有很多事要去做啊……”


    錢亦塵在元宵的川流彩燈裏感歎,發覺走神,立刻打消回憶。


    青丘消失於天地之間,是太過肆意遭到天地驅逐。被她操控的靈氣立刻各歸原處,隻是消耗的那些不會再回來,地麵留下無數道深深刻痕。


    蘇耳沒有察覺到他的走神,冰冷道:“鳳五接近我,是為了分到那一半的妖力,邪道中人做事都有絕對不容動搖的目的,夾雜在其中的感情,並不能改變什麽本質。”


    錢亦塵隻問:“一點懷念都沒有?”


    “他不狠心,就是我死。我不狠心,就是蘇家的徹底消亡。”蘇耳握緊太陰鏡,抬眼看了月色,“我要趁正道修士忙於鏟除青丘殘部這段時間,點撥妖物化形,先告辭了。”


    錢亦塵自然不會挽留,隻是問了幾句七曜宗及盟會的事情。


    對於正道來說,形式簡直一片大好。青丘門下那些妖怪失了主人,再也翻不了什麽氣候,隻能苦苦應戰,雖然領頭的大妖們蹤跡難尋,但捉些小妖怪總是好的。


    錢亦塵轉念一想,怪不得最近追在賀蘭玖身後一口一個“妖孽”的老道士都少了許多,原來是有別的事情做。


    蘇耳循著月色而去,臨走前隻說:“你接近他時沒有什麽目的,所以和他……可以長久,要珍惜。”


    沒有目的嗎?


    錢亦塵一愣,接著對蘇耳的背影笑起來。


    他可記得,那時候留在賀蘭玖身邊,除了被威脅之外,還想借此見到主角。


    現在,封梵呢?


    算了,不重要了。


    錢亦塵回到原處,又等了一陣,才看見滿臉不高興的賀蘭玖回來。


    “……沒有狐狸燈。”


    “你非得找那個做什麽。”錢亦塵探頭往燈市上看,“我記得元宵節時通常會有兔子和蟾蜍燈賣,怎麽不要?”


    “我的原身又不是兔子和□□。”眾人矚目不便牽手,賀蘭玖隻好貼上去,“……嗯?你身上怎麽有別人的味兒?”


    “啊,剛才看到蘇耳,和他聊了幾句。”錢亦塵沒打算隱瞞,在人群邊兒上慢慢走,“世人話本裏,狐狸都是成精迷惑於人的,自然不吉利,所以不會紮來賣的。要不然,回去我給你做一個?”


    賀蘭玖彎起嘴角,笑容晃得人眼花:“沒有就沒有吧,有你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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