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入正堂,張父與隨園先生謙讓許久,方才攜手上座。餘人分賓主也各自落座。初陽心中忐忑不安,隻得悄然品茗而不開言。


    隨園先生與張父稍作寒暄,便笑著問道:“岱芳兄,今日我可是乘興而來,自是希冀盡興而返,你莫要讓我失望才好。”


    張父撫髯而對道:“佳茗名釀,小玩古藏,張府中何物可入隨園兄法眼,盡管隨意用去。世人隻恨隨園兄無心賞玩,何人不願得天子之師品鑒?常聽俗語道:隨園停處,士族爭往;隨園讚許,名流附驥;隨園品鑒,天下共推。一語即可想見隨園兄之盛名。”


    “世間虛名,何足掛齒?岱芳兄自謙若此,想必是家中珍藏不及收起,怕為我所乘吧。對了,如何未見維城出迎?豈是家中有要事不成?”隨園先生本是宦海沉浮之人,言語間是斷不肯落人口實的。


    張父聞言似乎略有尷尬,遲疑片刻後才答道:“家中親友過府一敘,老太君相召作陪,隻怕此時未散,莫如我喚人去將其請來拜見先生。”


    隨園先生一聽此言,便知張父有推脫之心,也不動聲色隻笑笑道:“既是老夫人有事,不必攪擾,況且今日天色已晚,遲些再來拜見也不為過。”


    話音未落,隨園先生將初陽招致前來對張父說道:“岱芳兄,此女名喚初陽,乃是我設計求來之女弟子,俊逸出塵翩翩非凡,假以時日必定名動天下,不可不識呀。來,來,初陽,此乃是你張伯父,你欲張天下女兒誌氣,也須識得天下士族名流。”


    如此一來初陽與張父俱是相顧無語,不得已初陽隻得屈身為禮道:“張伯父,初陽這廂有禮。許久未見,伯父依舊是神采飛揚容顏如昨,怎不叫人自歎弗如呢。”


    張父倒也不露聲色,虛扶初陽起身後笑道:“初陽何必多禮,新元時節老太君幸得你出手救治,方能解其十幾載之苦痛。當時隻知初陽精於歧黃之術,未曾想隨園先生亦對你推崇備至,真可謂是少年英才,良材美玉。”


    隨園先生在旁故作奇語道:“初陽與岱芳兄居然是舊識?初陽居然還是杏林高手?這倒是未曾料想到。隻是方才進府之時,岱芳兄對初陽可是頗為冷淡,這也不知是何故?”


    張父被言辭所刺,卻也不敢也不願在隨園先生麵前翻臉,隻好舉茶茗為偽飾。隨園先生也不逼迫,也以香茗作陪。此二人不敢出聲,餘下各人更是不敢稍有異動,堂中氣氛似乎被凍結,頗為凝重。


    良久,張父才稍解尷尬,避開前題出聲道:“隨園兄,天時已晚,不如就留在府中用過晚膳再做計較如何?”


    隨園先生也知隻言片語未必有用,於是似笑非笑地說道:“那是自然,何止晚膳這數日的停居隻怕都得岱芳兄用心才好。對了,初陽雖是灑脫隨性,但終究男女有別,恐怕還須多加著意看顧。”


    當夜張父大開宴席,席間自是有數不盡的山珍海味美食珍饈,隻是能有幾人能安享其樂就不得而知了。初陽與張府女眷於別處另開一席,席間張老夫人雖不至於冷言冷語但是言辭十分客套,完全無有當初大病初愈時的親昵。張母倒是依舊不冷不熱,初陽也不知如何討人歡心。老太君並不熱情款待、當家主母敷衍了事,其他陪客的態度那更是可想而知。


    看著這滿桌的女子進退有章法,言談有深意,初陽怎能不是食不知味,坐未安然?初陽隻覺得這世族的壓抑似乎要將自己緊緊束縛,不得一絲一毫的自我。就連向來喜好美食的小狐也是食同嚼蠟,悶悶不喜。


    好不容易端坐到宴席結束,老太君便喚人將初陽帶至安寢之室。初陽也知所謂一路勞累早些安歇是托詞,但又能如何?維城終是未曾出來一見。


    張府內宅,依舊是錦被玉枕垂幕珠簾,初陽雖已非是初次來到,但心情大異。處處可見有奴婢低頭垂手謹守其位,但卻絲毫無有雜音異動。若不是偶有驅使則令出即行,神識也能感知其低微的呼吸聲,初陽幾乎要以之為木偶。


    獨坐紫檀桌前,聽窗外秋風肅殺秋葉瑟瑟,初陽有種衝動直接尋出維城當麵分說一二。小狐見其神情落寞,也不出聲隻是輕輕地依偎在初陽懷中,相互扶持相依相伴。庭院深深,屋舍空寂,恍然間初陽與小狐的血脈呼吸好似相連,一起一落宛如一人。


    一人一狐正沉浸在這玄妙的氣氛中,突然遠處傳來深淺不一的腳步聲,這聲音漸漸由遠及近想來應是往初陽房中而來。初陽也不知是何人前來,隻得起身開門相迎。


    房門外意欲上前敲門的女婢被驚住了,回過神來才默默地退至來人身後。原來是維城父母趁夜來訪,初陽雖有不願但也隻能依禮而行。向前道了萬福後回身將來客請入房中,初陽親自斟了香茶奉於二人,道:“秋夜暗暗,敢問二位長輩所為何來?”


    張父與張母對視一眼後,將侍婢遣出門外,方才開口說道:“隨園先生今日造訪,其意不言而喻,初陽心中更是有數。隻不過是為人父母拳拳之心,有幾句話想要與初陽私下分說。”稍稍停頓了一下張父又繼續說道:“維城幼時聰穎六歲成文;待其稍長,見者皆謂是今之江郎妙筆複生;未及束發便得隨園先生青眼而入集賢書院,何人不讚一聲:才藝富瞻胸懷壯誌。張氏一族更是多謂維城必能光耀門庭彰顯後世,對其寄予厚望。”


    “一族興亡事,固然不能由維城一人擔當,但族中重任他責無旁貸。古語道男外女內天經地義,維城欲張其誌必得一賢內助方可安心行事,因此婚配之事怎可草草?不知此言初陽以為如何?”張父突然問道。


    初陽也不能駁斥,隻能胡亂點頭稱是。張父也不在意,自顧自往下說道:“今朝世族聯姻雖不如前朝般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然妻族顯貴可為助力乃是千古不易之理,此其一。其二,世族女子多於幼年便從母而學女紅、詩文、持家等,是所謂德言容功無不具足。此等女子內可奉養公婆長輩外可應對世情往來,方可謂之為良配。此言初陽也必是讚同吧?”


    初陽此時已深知維城父母之意,真是進退兩難,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心中暗暗怨道:“張氏不敢得罪隨園先生,隻以門當戶當為由逼我自行退讓,真是好算計。不知若是我表露身份稍展法術,張氏是否又會前倨而後恭呢?隻是以師門為傲與張氏以世族為傲何異,初陽怎能如此行事?”


    張父見初陽神色陰晴不定,以為其心中羞慚卻不肯輕易甘休,不由微微一笑道:“明日清晨,家中女兒須得跟從內子研習算學賬冊之事,初陽乃是隨園先生高徒就請前往指點一二。”


    初陽從沉思中驚起,稍作沉吟便應承了此事。張氏夫婦眼見此行所求基本已達成,也順勢起身辭去。


    憤憤不平但又不得不平靜地送走維城父母,初陽也激起了幾分怒氣,暗道:高門大族又如何?仕宦顯貴又如何?若是自家施展掌中生花移花接木之術,恐怕又要屈膝相向了吧。仙人未必以世人為低下,而是世人心生豔羨自彎其腰罷了。


    轉念想起維城,也不知其為父母所禁,還是已生別念,初陽又頓感柔腸百結。雲漢邈邈,星河遙遙,何處迢迢牽牛星?不見皎皎河漢女。初陽正感慨間,遠處傳來動情激發的古琴聲,聽其音如見其人獨坐高處,心中若有幽情無限不得而出,若有不平之氣欲借琴樂而紓解。許久琴音漸漸和緩,曠遠悠長,細細聽來居然是國風關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維城,必是維城鼓琴。”初陽疾步趨向窗前張望,可是亭台重重樓閣處處又向何處尋?縱使神識尋得,不能飛身而至又能如何?維城,若是有情如何不來一見?若是無情又何必深夜為此琴思?


    秋月寒影中,有一人孤影獨立窗前,有一人隻身傾情高處,直至更深露重,方才悄然無語歸於寂靜。


    第二日清晨,張夫人早早就遣人來請,初陽心中倒起了幾分傲氣,也想見識見識如何謂之持家之道。


    隻見張府諸女,也已聚集一處,互相廝認見禮後,隻聽得張夫人略微示意就有人呈上府中賬冊。初陽雖不是精於算術但也非是無知,但取來賬冊閱覽後竟是茫然。反觀張府女兒顯然是早已熟識,人人低頭撥弄算珠,手指上下翻飛,隻是偶有差錯才輕聲詢問一聲。


    張夫人也不出聲,隻是看著初陽一無所知的模樣,眼角有幾分冷意。不多時,張府女兒各自起身將賬冊結果交上,張夫人核對後將謬誤處一一指正,言語十分溫煦。初陽方知張夫人並非一貫待人清冷,隻是自己並不值得她用心罷了。


    初陽咬咬牙,索性直接開口道:“夫人,府中何必如此用意晦澀深遠,其實隻需維城與我當麵說清即可。不知你意下如何?”


    張夫人聞言,臉上有些驚詫旋即又笑道:“也罷,不至南牆不回頭又能如何。江姑娘,維城正在花園與人品菊賞楓,你可真要前去?”見初陽點頭,張夫人對旁邊丫鬟吩咐道:“穗香,你領著江姑娘往花園一行。”


    初陽也不肯失禮人前,自是依禮辭去後才隨著穗香往花園而去。


    張府花園自然非同凡響,花木扶疏,引水為湖,湖畔更是累太湖石為奇山異峰。初陽耳聰目明遠勝常人,剛行至湖邊便已望見對岸有一對璧人於楓林間談笑風生,其一正是維城。


    初陽這幾日所積怒氣被此景激發,便如火星入油般翻騰而起。一時間初陽眼中隻望見了那一雙背影,情緒難控因而外放,一向安靜溫婉的水木之息也變得躁動,感染了身邊的草木湖水。秋菊不再傲霜挺立而是張牙舞爪,湖水不再平淡無波而是卷起風浪,樹木更是沾染氣息變得有些陰森。穗香更是被這情緒奪去心智,宛若泥塑。


    湖水草木似乎都已是蠢蠢欲動,隻須初陽神識發令便可將那雙璧人撕碎。小狐感同身受,悲哀欲絕,一聲長嘯直上青天,聲音淒厲直刺人心。初陽身旁那可怕的氣息也為之一滯。


    初陽環顧四周,心中暗暗問道:我怎會動了殺心?我不是已經領悟得失之心嗎?孤身求道不是自己也決定坦然接受的嗎?為何情字誤我如許?


    慢慢將水木之息收回體內,怒氣一點一點消散,心智一點一點回複,初陽終是輕笑一聲,不顧離去。湖對岸的維城抬頭張望,臉上的笑容難掩眼中那一抹那哀傷。


    初陽匆匆而去,張府上下俱是長舒一口氣。唯獨隨園先生心中鬱鬱不歡,但也無話可說,在遍尋不著初陽後黯然辭去。


    一時忘情,初陽抱著小狐急行遠去卻將隨園先生一行拋於腦後。待得回神已是一日之後,深悔自己處事失之衝動,初陽無奈隻得回轉山陰往張府一探。


    初陽還剛靠近張府門前,就有一仆從攔住去路,仔細打量了幾番後取出一箋奉上,同時恭敬地說道:“江小姐,隨園先生已歸餘杭。我家公子遠行遊學未在府中,隻留有一信命我轉交與你。”初陽滿腹疑問,隨手展開信箋,其中隻有一詞:


    寂寂飛雪湖心亭,一見傾心,再見傾情。雲中頻寄錦書來,海棠新發,鴛鴦初停。


    怎知世情?親恩難負,雄心難平。怎肯雙成落凡塵?汝論神仙,我問功名。


    原來那日維城去而複返,必是將自己與雪姬異於常人之處看在眼中。原來男兒齊家治國安天下之雄心終究與自己灑脫隨心自在散漫之誌向不能同歸呀,也罷,既是如此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初陽取出初見時維城所贈之毳衣,淩空而書:情不知何起,由淺及深,由緩至急,不曾稍停而致痛徹心扉,然捫心自問終是不悔。


    將毳衣收拾停當後,初陽將此物托付張家仆從,隻說是舊物歸還,因果了結,此生不複再見。事情已畢,初陽心中如釋重負抱著小狐輕笑而去,轉眼間已不知所蹤。仆從大驚失色不知所見為神仙還是鬼魅,隻能緊緊擁著毳衣急報張府。


    是夜秋園桌上留有一書,上道:淹留餘杭,得二老指點人心照顧起居,初陽感激不盡。離別之時有一語告知,園中花木得天地靈氣洗滌二次,其靈異者必有花英綻放,二老餐英食露漸離俗物,必能延年益壽容顏複舊。萬望二老多多珍重,以期再會。


    是夜三樾齋桌上留有一書卷一玉瓶一書簡,書簡中道:先生厚意,初陽銘感。今朝辭去,莫要掛懷。書卷歸主,再無瓜葛。林下風氣,詠絮良才,先生許我,萬勿忘卻。若有機緣,再圖一醉。其後附有玉瓶中延年丹服用之法。


    是夜昭慶寺中,參寥合掌與人別,神情惘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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