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裏有這般翻天覆地波瀾壯闊的變化,外在卻不曾有靈氣聚集而來,似乎這隻是紫府世界自身的演化自我的修正,不願也不需借助外來之力。


    堂中依舊談笑生風,初陽並不因丹田震動而稍露神色,反倒在歎服皓元先生高論之餘如是說道:“此處有名師在堂,又開男女同學風氣之先,初陽欲同先生往課上一觀,不知可否?”


    “這有何不可,隻不過村中私塾所用簡陋而孩童多有頑劣,難登大雅之堂。”皓元先生雖是多有謙辭,語氣中卻有引以為豪之意。想來此處學堂必然傾注他無數心血,而其中也必有良才璞石之屬,這更讓初陽心生好奇。


    午休已畢,課時複到,皓元先生與婆婆低語數句便起身領著初陽等人往學裏而去。小狐不便出聲,隻能靜靜臥於初陽懷中並無多大興致;透過輕紗可見英娘倒是饒有興趣,因而一同而去。


    入目所在雖不過數間草屋,但構造極是精巧:學生入口更別有布置,非是方才院門所在,故而居所私塾並不相幹擾;院中並無許多花木扶疏掩映,隻有碎石小徑其中、苔痕碧草兩邊。


    轉進門來,但見其室雖小卻種種俱全各有其用,亦可謂具體而微者。壁上有一副字,剛健婀娜筆力超絕,想必是蔡大家手澤,隻是與別處極是不同此聯所題卻是: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初陽不免有些詫異:“易安居士詞誠極佳,本是吟詠桂子因花喻人,用於此處似有不妥。”


    皓元先生聞言但笑不語,手指窗外桃李妖嬈,又指溪前柳絮飄揚、室內春蘭含香。見先生如此行徑,初陽心中一動似有所悟:花雖不同爭春不肯其後,花雖不同缺一怎見春意融融?花分百類因而各吐其豔,人有千種故而神州鼎盛。原來自己還是過於拘泥了。


    初陽正暗暗惋歎,皓元先生於一旁察其神色而知其必有得,故自笑道:“一點即知果然聰穎,隨園門下實是多生玉樹,初陽不如試而言之?”


    “姑妄言之,若有謬誤還請先生指正。”初陽也不矯情,拱手施禮道,“繁花如錦缺一不足,


    即便不能成就一番姹紫嫣紅,也能幽香自守別具一格。而此為蒙學之所,其間孩童更是朝氣蓬勃個個不同,若是教而相類豈非太過拘謹?”


    “如此說來,淺碧輕紅可堪娛目,暗香浮動可堪怡人,風絮飄飄正可寄情,各擅其芳豈有高下之分?花與人同,其理不變。”英娘微微頷首心中亦有所得,也一一緩緩道出。


    “正是如此。孩童終須成人,或將居高位而望之不倨傲,或身處鄉裏而望其不自輕,士農工商其中俱是人才輩出豈非皆是花中一流?”皓元先生端坐其位,正色說道。


    三人坐而論道之時,蒙童已是6續而至。雖是男女同堂,但畢竟要顧及世間習俗,因而男女各分一側,隻不過男多女少約莫八二分。小童衣著也各不相同,有人粗服布衣,有人輕紗綾羅,足見其各自家中富庶不一。想是皓元先生教導得法,又或是孩童心性淳樸,倒未見有貧富之分高下之較,滿堂和氣。


    見有不識之人前來,蒙童各自反應不同:有人頗為羞澀偷偷探試,有人落落大方細細打量,有人正襟端坐不為所動。初陽英娘從未見過這許多孩童,倒是甚覺可愛。


    見人也到齊,皓元先生輕拍桌上鎮紙示意開始,霎時滿堂俱靜再無聲響。先是將早間所習文字溫習,其時聰慧者自是遊刃有餘,而駑鈍者暗自驚心,又有若幹頑劣者卻毫不在意。見各人參差不齊,皓元先生隻得又將其中著重點不厭其煩地反複講述。


    好不容易才將早課溫習完畢,方才繼續下文,皓元先生自是習以為常甘之如飴,初陽卻已深覺其中繁瑣,若是耐心不佳隻怕早已暴躁如雷。短短一個時辰,皓元先生口不停,筆不停,不因程度不同而區別以待,不因性情不同而出言斥責,自始而終俱是溫言良語。


    偶有一二學童所行實在出格,但見皓元先生稍作正色,便自收斂。此行由初陽觀來,非是畏懼實為敬重。不怒而威重,不責亦誡深,皓元先生於師道可謂得矣。有良師如此,即便學未有成,然其行必肖之,何愁其身不正?


    初陽好生感慨,新葉與孩童俱如初生之木,春雨與師長俱是潤澤之源,水能生木豈非在此?紫府世界因而愈發震響,好似有新生之物萌動不已,隻是契機未至不得而出,初陽也毫不在意,厚積而發當來必來,何必急於一時?


    待到放學,孩童天性好耍玩,多半早早轟然而去。但有數人猶自繞著先生相問不休,若然得解則神色飛揚,此景與春色相映分外動人。也有數童好奇小狐,徘徊於初陽英娘身側久久不去,好不容易有誌一同鼓起勇氣想要上前摸上一摸,卻被小狐怒眼圓睜的模樣嚇了一跳,終是未敢造次而離去。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學生終是盡數歸家而去,皓元先生卻依舊安坐其上若有所待,初陽英娘也不催促隻是靜觀其變。不多時有一十齡男童單衫舊衣急急而來,見了初陽也不愕然隻是微微一禮便往先生座前而去。


    隻見他將一本書從貼身處取出,恭恭敬敬遞與皓元先生道,“此書已閱畢,所得略已成篇一同呈與先生改正。便請先生另賜一書,並將上次行文發還以修正謬誤之處。”此子雖是衣著破舊但言語清晰字正腔圓,更兼身形挺拔目光明亮,實為璞玉之才。


    皓元先生想是與之極為熟稔,也不多說取出一本新書並將若幹手劄紙張遞與此子道:“超然近來愈發忙碌,若是不便前來不如我喚人與你送去可好?”


    “怎敢有勞先生,雖是忙於家中生計但得先生不棄,每每以書相授並以文字教導於我,雖不能時時聆聽教誨但何妨一來致謝?”超然婉然謝絕,收好書本手劄匆匆行一大禮又疾行遠去。


    “此子不凡,不因困頓而沉淪,不因生計而忘誌,假以時日未必不能魚躍化龍。”初陽望著遠去之身影對之評價甚高。


    “初陽也這般以為?果然所見略同。超然命運多舛,父喪母去,家中唯有祖母與之相依。日日忙於生計卻夜夜耽於讀書。我欲免其束脩以便其安心用功,卻怎知其心憐祖母獨力難支不肯前來,隻得作罷。”皓元先生想是對此子所望甚高,語氣中滿是惋惜。


    “先生何必多有歎息,初陽卻以為一時磨礪未嚐不是好事。聖人有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由之可見心性磋磨體膚錘煉之重。”初陽口中如此說道,手上卻將超然所作文章拿起細細檢閱。


    “初陽所言確是良言,隻是我非能太上忘情,自然心中有所偏倚。”皓元先生已然醒悟,卻依然搖著頭說道,“璞玉當前,自然多有期望,而一時忘情,也是莫可奈何。”


    皓元先生正多喟歎,卻聽得初陽輕輕讚了一個好字,抬首見其正自激賞超然文字,心中隱隱有些自傲,感覺就如自家寶藏許久的事物終為他人所認同一般。英娘聞聲也起身與初陽一同閱看,隻一遍便也推許不已:“詞采華茂用語精煉,我等多有不及。更兼文中多有驚人之語,此子前途真真不可限量。”


    “難怪先生向來對學生一視同仁不偏不倚,也要為此子心境搖動。其中雖有可詬病之處,然而瑕不掩瑜不失本末,叫人掩卷而拜服,以此而論我不如他良多。”初陽一臉驚豔,“吾從隨園先生而學,所見之人可稱俊傑,然則能與此子相提並論者屈指可數。”


    見初陽英娘大加讚賞,皓元先生反倒冷靜下來:“此語不足為人道也,若是捧殺豈非不美?”稍停一刻,先生又笑道:“於常人中識一不世之材乃是蒙學之至樂,隻是此事可遇而不可求,多少塾師窮極一生也未必能得,我又何其有幸。”


    隨園先生之樂在乎英才濟濟一堂,皓元先生之樂在乎識人於微末時,然則何者為重,初陽未能評述,隻覺心中有種情懷不能自持,不禁脫口而出:“初陽遊曆四方不曾稍停,今日於此處卻多有感觸,想要寓居此間卻未知可行否,還請先生教我。”


    “學中多頑童未知初陽能耐否?粗茶淡飯未知初陽能安否?若皆能自守,何妨暫時以此為家?”皓元先生待人極是誠懇,對初陽也是頗為賞識,自是引之為上賓。


    “好一個以此為家,若依此言先生若有驅使自當隨意差遣,而初陽必定竭盡全力,方不負先生信賴之心。”初陽也不矯飾,坦然受之。


    英娘也上前行禮道:“日後若有差池,還請先生明示,莫要嫌棄我等愚鈍。”小狐左顧右盼似乎對此處也頗為中意。談笑聲中,三人一狐緩步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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