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左右打量見終是無人開言,便自顧自行至堂中俏然獨立,口中脆生生地說道:“姊姊何須多想,莫非合你我三人之力還不能護住這千餘眾?康居國即或是龍潭虎穴,那天方教先知即便是安拉胡降世,又怎能阻擋我等歸鄉之途?況且此時神州戰亂四起,而深秋之色漸近,若再多有耽擱,隻怕皆要捶胸頓足,後悔莫及。”


    眾人聞言皆是一臉期盼望向初陽。英娘欲要開言卻又未曾開口。初陽見狀,起身笑道:“族長,請將輿圖借我一用。”


    餘氏敢不從命?雙手將圖奉出,初陽亦雙手接過。將輿圖飛展而開,初陽以指為筆,以真元為潑墨將大夏、大月、大宛、康居各國一一標出定位,畫出山巒如龍行,畫出沙海如虎踞,畫出神州盡情思。


    待得停筆,滿幅輿圖生動異常,一眼望去山河起伏、草木搖曳,如臨其境,眾人莫名便有些激動。初陽也不等各人收拾情懷,便開口說道:“康居、大月諸國或是舊日突厥汗國分崩離析而成,或是匈奴為神州驅逐殘部所立王朝,食言背諾乃是常事。神州盛世皆是自表稱臣恭謙有禮,神州亂世卻是青麵獠牙反口弑主。”


    “康居有亂心,大宛、大月也未必無有此心,憑馬飛馳、劫掠搶殺之事亦非鮮見。如此一來如是一心歸去勢必要強行叩關而進。”初陽說到此處稍加停頓,略略環顧四周,見無人駁斥便又繼續侃侃而談,“若是平常,我等護著眾人又有何難?然則今時今地我所顧慮者卻是所謂先知之人,其人狼子野心未可小覷,興風作浪實為可惱。若是一著不慎便要折損人手,不免叫我稍有彷徨,卻不知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正自沉吟,英娘卻又承接初陽所言說道:“神州之亂猶未知是蕭牆之禍還或是外邦進欺,我今有淺析薄見,但供諸位參詳。”


    英娘遙指神州,指點江山頗有幾分豪氣:“西北、東北之地素來是神州民風彪悍之處,藩鎮起勢多生於此。江南富庶之地、中原根基之地若非民憤沸盈絕無內亂之由。而今西北暫無異變,想來亂之本源應是外邦。”


    “神州西南多有高地瘴毒、冰山雪嶺,極難翻越,身毒之國內亂紛紛已無暇他顧,想來無力輕啟事端;神州南海諸國雖是早有不臣之心,然誠如媽祖娘娘所言皆是癬疥之害,不足以掀起驚天駭浪;我思來想去唯有東海葦原,剽竊成性,狡獪凶殘,人前恭敬有禮人後好鬥黷武,足以為患。”


    “若真是葦原悍然宣戰,隻怕濟羅早為之所吞並。借濟羅為跳板,葦原可直取遼州、錦州一帶,而經連州又可直下登州、萊州所在,若果真如此隻怕滄州、濱州俱不能保。東北堪憂,東南堪憂,中原堪憂,諸位桑梓之地已不能幸免於難。”英娘眉頭緊鎖,想來亦為之所憂憤。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初陽卻朗聲說道:“英娘所言非是恫嚇,伊始神宮早於葦原國內顯揚開疆拓土之榮光,隻怕神州沃野於葦原國民便是那魂牽夢縈的新家園。今日直言非為其他,便要請諸位自行抉擇歸是不歸。若是同心歸鄉,隻怕戰亂在所難免;若是滯留他鄉,亦無可厚非。”


    本以為如此之事必要商議良久方能有決斷,然則半盞茶不到,餘氏便長身而立,慷慨陳詞道:“生當歸神州,死亦長望鄉,此話豈是虛言?我族立誓東歸,豈能因生死而卻步?便請初陽當先,強行破關而去。”


    “正是。故園有難,男兒不思奮起報國而欲要羈留他鄉,豈可謂之男兒?”李姓族老這般說道。


    “雖未嚐親近故園之水土,但求以血汗遍灑其上。”亦有人這般說道。


    你一言我一語,皆是急於歸鄉,並無一人肯甘於人後。初陽笑道:“群情若此,我又何必瞻前顧後。明日盡力向前,必不負諸位之所望。”


    次日,初陽英娘當先引導,舜英居中策應,素來遲緩的橐駝也隨著馬群向前奔跑。期間或有康居兵士欲要留難,然為初陽亂石迷陣所阻,皆是一無所得。而康居地勢狹長,東西相距不過百裏,眾人一路狂奔兩個時辰後終是停步於一座土城之外。越過此處,便是安西四鎮之一:疏勒,便是神州之屬。


    抬頭隻見其上匾額:旭陽關,卻是以神州、康居兩國文字題寫,盛世時觀之頗有示好之意,今日看來卻多有諷刺之感。


    城上有康居兵士俯視眈眈,城外更有數千鐵騎嚴陣以待,初陽不覺微微一笑,與英娘並行而前,高聲喊道:“神州子民欲借道還鄉,還請通融一二,以彰兩國通好之誼。”


    康居兵士聞言不為所動,城上弓箭早已蓄勢待發,鐵騎更是揚刀欲動。初陽神色不變,腳步不停,弓箭利刃又當如何?熟視之若無睹也;千軍萬馬也當如何?於我恰如無物也。


    四野皆靜籟,八方俱安定,唯見二女含笑而行,宛如涼秋賞玩霜葉紅,並無一分驚懼之色。不知何人難以自持,一隻利箭飛射而來,其勢迅猛無可挽回。而女子依舊緩緩向前若無所見,隻輕聲歎道:“卻原來康居待客之道若此,果然與我神州大相徑庭。然則來而不往非禮也,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迎我以箭我自當奉還。”


    言罷,素指輕招引則見飛箭兀然轉向而回,迅捷更勝方才。砰然一聲直射城牆之上,沒金飲羽,駭人耳目,馬騎亦為之所驚。


    初陽隨意一瞥,漫不經心地問道:“禮儀已全,不知可否讓道而行?”話語淡淡,如敘家常,卻無人敢於應答。


    “莫不是康居好客,一應事務皆由客人自行主張?英娘,此應是所謂賓至如歸之用意。我等自當謹遵主人好意,開城門歸故土才是。”初陽三分調笑,七分譏誚,真假難知。英娘卻未應答,隻巧笑倩然,若為稱許。


    眼見二女步步緊逼,康居將士愈發緊張,局勢已是一觸即發。猛然進擊鼓聲隆隆響起,刹那間弓箭如雨下,烈馬如雲湧,欲將城下眾人除之而後快。


    英娘故作驚色,駭然叫道:“初陽所料有誤,何來賓至如歸,明明便是自恃武力以強為尊。”言罷卻見一條沙龍呼嘯而起,搖頭擺尾,地動山搖,人尚且站立不住,更遑論狂奔之馬?數千鐵騎瞬時便已敗回。


    箭羽紛紛飛來,卻見白蓮一朵悠然綻放,灼灼光華,映日多嬌,將眾人護住。凡飛來之箭觸之皆焚為灰燼,便是有千羽萬箭亦是枉然。


    初陽搖頭歎息不止,卻再無二話。而沙龍盤旋而上,咆哮聲聲震耳欲聾,徑直撞向土城,聲勢奪人。


    眼見土城將為齏粉,卻聽得有人厲聲喝道:“以安拉胡之名義,塵歸塵,土歸土。砂石成龍必不得久。”沙龍若為重擊,複又散落成沙土,重歸大地。


    初陽拊掌喝彩道:“久聞天方教先知為神明之口舌,代神明之行事,今日觀來確是神通廣大。隻是神州康居素來交好,今日發難不知是為何故?”


    雲中有一人飄落城上,神色峻冷,正色答道:“何來發難之說,隻是神州戰亂又起,好意留客亦是保全諸位性命。”


    “神州戰亂,我等自甘血灑疆土,與你何幹?”初陽極是不屑,隨口駁斥道。


    “你願以身殉國,未必人人願意以身殉國。人心多亂,人性多惡,唯信奉我安拉胡方可洗滌罪孽而得永生之樂。”先知傲然答道。


    “安拉胡?不如以城門為界,你借神明之力而守之,我合眾人之力而破之。若是城門為我等所破,你當任我等安然離去;若是我等不能為之,自當從你所言,如何?”初陽不願與之多費口舌,亦不願因爭鬥而見鮮血淋漓,故而如此說道。


    先知亦覺不錯,卻不出言唯首肯而已。城門本是堅木所成,隻聽得先知俯身禱告道:“以安拉胡之名義,借安拉胡之神跡,聖光庇佑信徒,天堂之門阻攔異端。”禱告完畢,則見城門漸高漸廣,終將整座土城遮掩不見。


    初陽卻不曾施法,隻含笑轉身對眾人說道:“越過此門,便可歸鄉。若是同心一致,便與我一同用心叩開這歸家之門。”


    “如何方可謂之為用心叩響此門?”餘氏疑問道。


    “我等俱是凡人,不知法門又怎能叩響這等神靈之門?”晴娘如此問道。


    “神州悠悠,忠義剛勇可成神明,忠心為國可成神明,忠正守義可成神明,今日忠心歸鄉怎就不可叩動這神靈之門?放鬆心懷,將數百年歸鄉之念凝聚為一,必能叩開這歸鄉之門。”初陽這般鼓舞道。


    眾人半信半疑,俱皆收斂雜念,一心隻想數百年先祖歸家之情切,一心隻想數百年共祖祠之香火不絕,一心隻想那從未親近的故土情緣,沉浸其中心潮起伏,歸鄉近在眼前豈可為一門所阻隔?


    突然有一聲叩門聲輕輕響起,似乎有人在說:“開門,開門,我欲歸去。”


    有一便有二,隻聽得叩門之聲一聲更比一聲高亢,一聲更比一聲急促,似乎有一群人齊聲在說:“開門,開門,我要還鄉。”


    門始終悄然無聲,人群似乎為之所觸怒,由叩門轉為撞門、推門,一浪一浪,寧死而不退,寧折而不彎,如此聲勢神明又怎可阻擋?如此信念神明亦要低頭。


    隨著吱呀之聲,神靈之門終是散去不見,眼前土城之門早已洞開。眾人歡聲雷動,擊掌為賀,滿心滿眼都是那未曾親近的神州故土。城牆之上,那先知麵色頹敗,揮手示意初陽一眾自行離去。


    “神州千載何以久而不衰?先知今日可曾知曉?即或有賊寇一時逞凶,有子民如斯神州亦定能崛起。此語敬勸先知,莫要行差踏錯。”初陽人影早已不再,話語卻隨風而來。先知立於城牆之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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